五月第二个星期天的下午,临近黄昏,明媚的阳光已淡去了许多。园子拉着年幼的秀男,拖着疲惫的身子,正从向岛白须堤上,一晃一摇地慢慢走来。
河面吹来阵阵暖风,夹杂着树枝嫩叶的清香,轻拂着园子的英式长卷发。园子眺望着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平坦堤岸,心中不知不觉涌起一股女性特有的柔情。在这悠长且又充满幸福的情绪中,她仿佛忘却了平日的劳苦(当然她自己并不这么认为),像是摆脱了某种束缚似的浮想联翩起来。
过了一会儿,园子回过神来,看了看走得已有气无力的秀男。秀男那瘦弱的身体,一只手被园子牵着,另一只手耷拉着,两只脚跌跌撞撞地向前迈动着。这时,两人正巧从一户有着气派大门的人家前走过,园子指了指一条躺在门口、毛色油黑发亮的西洋犬,像是为了让秀男打起精神似的,说道:“瞧,秀男,快看啊,那是条猎犬吧!”
“哦,那是我姐姐养的狗。”秀男瞟了一眼,边嘟囔着边抬起头看着园子,稍稍提高了一下嗓门,“老师,我姐姐就住在这儿,这儿以前是我们家的别墅。”
“哦,是吗,好气派啊!”园子不禁赞叹道。她早就听说黑渊家在向岛上有个很大的别墅,今天总算看到了。
听园子这么说,秀男的精神也微微振作了起来,接着说:“老师,您还没见过我姐姐吧,我们去找她玩吧。”
“嗯,是啊,我还没见过她呢,不过,今天有些晚了,下次再说吧。”园子边说着边静静地向堤岸下的宅邸望去。
高高的木制围墙环抱着深邃的院落,茂密的树木如同森林一样拱卫在前,树梢处或隐或显的一排排屋檐,透露出宅院的宽广和静寂。虽然园子平素对金钱财富常抱有鄙夷之心,但对这户人家,她却无端生出些敬意来,甚至有了一种想要了解这家人的冲动。
园子突然忍不住地问道:“你姐姐还是一个人吧?”
“嗯,就她一个人。”
“她有多大啦?”
“她嘛,嗯……有二十六了吧。”
二十六岁了,还是一个人,在这样开阔甚至有些孤寂难耐的宅邸,只有一个女人住着……仅凭这点,也就印证了一些有关黑渊家被社会所排挤的传闻。园子的心中不由得浮出各种想象:激荡的社会是怎样把这个家庭甩到都市角落的啊!这个手握万贯家产、与自己有着相同性别的可怜人,究竟有着怎样的命运啊!想到这些,一种莫名的悲悯之情不禁在园子心中层层堆积起来。
正当园子暗自唏嘘之时,从茂密叠翠的树丛中隐隐传来一阵轻悠的琴声,这如诉如泣的琴声从摇曳的树叶缝隙间流出,引得树丛中的黄莺也跟着一同呜叫起来。听着这曼妙的琴声,园子那颗在这动荡的世上拼命过活而感到有些疲惫的内心仿佛松弛了下来,一阵感慨油然而生。是啊,冷静地想一想,与其站在光天化日的街头,被人指手画脚地评头论足,为了不值一文的名声头破血流,还不如主动退到社会的边缘,在平淡的世外桃源独享人生,也许这样才是真正的无上幸福吧。想到这些,园子像是被心绪丢进了深深的思虑中,无法自拔。然而,她的脚步并没有随着思绪停歇下来,仍然带着秀男、机械地向前迈着步子,不知不觉中已离开那户人家五十多米远了。这时,园子又回过头来,看着秀男,接着问道:“秀男,你姐姐长什么样啊?”
“姐姐嘛,嗯……个子高高的,像爸爸一样……”
充满稚气的回答让园子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抬起头,看着快要落山的夕阳把红彤彤的余晖暖暖地洒在堤岸上,让同样散步归来的人们的影子都偏向了一个方向。
突然,园子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到一位老绅士正走近自己。看到园子转过头来,老绅士像是打招呼似地带着温柔的语气说:“你好啊,出来活动活动啊?”
“是的。”
“真是好天气啊,这样的星期天最适合散步啦!”
可能是经常需要保持威严吧,老绅士板着硬朗的脸庞,满脸密密麻麻的胡须,让人感到有些畏惧,这和他刚才的语调给人截然相反的印象。老绅士看起来快五十岁了,身材有些肥硕,高高的圆顶帽从后面扣在头上,露出花白的前额,黑色礼服上的双排纽扣紧紧地扣着,使他的肩膀略显耸起,两手分垂左右,有节奏地前后摆动。老绅士保持着极其认真严肃且威严不屈的神态,这让他即使走在这长满柔软草丛的长堤上,也和在学校长廊下迈动步子一样,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园子第一次从此人口中听到如此亲切的话语,显得有些狼狈,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过了一会儿,直到老绅士和她并排走在一起,她发现此人与以往那个喜爱装腔作势的水泽校长并无两样。心情才逐渐平静下来,并带着沉静的语调反问道:“您也来这里散步吗?”
“哦,不。我去找亲戚办事,正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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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派(唯美主义)中,永井荷风很有名。
——周作人
日本文学这只鸟受到自然主义的束缚,首先给这只鸟以鸣声的是永井荷风。
——佐藤春夫
说起日本近现代唯美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当属永井荷风和谷崎润一郎。相对于谷崎润一郎热衷于通过女性美和官能美来反对封建伦理道德对性和爱的压抑,永井荷风则更擅长借助描写世态风俗对明治维新后日本的表面西化予以嘲讽和批判。
出生于1879年的永井荷风原名壮吉,号断肠亭主人。从小身体虚弱的特别孤独、敏感,并不是个好学生。1897年,因为没能考上第一高等学校(东京大学前身),便跟随父亲永井久一郎到中国上海生活了一段时间。回国后,进入东京外语学校读汉语,也没怎么好好学习,经常旷课到各处的剧场、曲艺场和花街柳巷闲逛。1899年,由于缺课太多,被开除学籍。之后,永井荷风拜在当时日本“深刻小说”大师广津柳浪门下学习写作。写过《薄衣》《烟鬼》等几篇短篇习作后,1902年,受左拉自然主义理论影响,永井荷风发表了其成名作《地狱之花》。
《地狱之花》(《地獄の花》)围绕着个人欲望的实现和实现后所带来的悲惨境遇为中心写成。故事主人公之一长义在年轻时因为个人欲望和抱负而产生对财富的极度渴求,在跟着一位富有的英国传教士作翻译时与其外妾缟子发生了关系。传教士死后,长义与缟子结合,从而获得了传教士的巨额遗产。然而,正是因为占有了不义之财,他被整个社会的孤立排斥,乃至污蔑和诽谤,并波及女儿富子,致使富子形成了桀骜不逊的叛逆性格,最终将自己的家变成了外界称的“地狱”。而受恋人笹村之邀为黑渊家小儿子秀男做家庭教师的园子,随着与长义和富子的交往,逐渐了解到社会的虚伪与冷酷。在遭到恋人的背叛和校长侮辱后,她认识到,与其逃避不如勇敢面对。因此,当长义选择自杀后,园子毅然决然地担负起继续教育、扶助秀男成长的重任,成为盛开在“地狱”,具有智慧和人性的娇艳百合花。
永井荷风创作《地狱之花》的年代正是自然主义文学在日本文坛流行之时,但日本文坛对自然主义的理解仅仅停留在了所谓的“原原本本”“如实”的自然,强调人的本性的“自然性”和人的“本能冲动”,特别强调性欲对人的生活的所谓“决定性”的作用。因此,永井荷风才会在《地狱之花·跋》中这样解释其创作动机,即:“如果需要塑造那些完美的理想人生,首先就要对这些阴暗面进行充分且必要的专业研究。……因此,我才将写作的重点,毫不隐晦地主要放在描述由祖先的遗传和阴暗的境遇中所产生的众多情欲、强力、暴行上。”
在写作手法上,这篇小说继承了日本传统文学“寄情于景、情景交融”的技巧,通过描写自然景色或气候变迁来刻画和凸显人物的内心活动和矛盾冲突,使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产生更加直观的感受。不管是开篇通过灿烂春光的描写来衬托园子享受闲暇生活带来的平静还是以狂风暴雨、巨浪飞沙的场景来表现园子受到校长侮辱时的冲突等等,都给我们带来了电影画面般的体验和身临其境的感受。对于这样一些情节,译者在处理时力求在理解作者意图的基础上尽可能重现作者的表现手法,让读者充分体会到原文的语言魅力。当然,为了便于中国读者更好地体会作者的思想内涵,译者对原文的某些文字也做了些符合汉语表达习惯的调整。例如开篇园子在体会黑渊家的境遇时,用了“定まりなき毀誉の巷に立って傷つき易い名の為に苦しい戦いに疲らされるより……”的表达,虽然按原句可以译为“站在毁誉不定的巷子,为容易受伤的名誉而疲于残酷的争斗……”,但考虑到这样的说法对中国读者来说不便理解,因此,译者采用了汉语中常用的表达,并结合作者的意图,译为:“站在光天化日的街头,被人指手画脚地评头论足,为了不值一文的名声头破血流”等等,不一而足。
1903年,因为没有考上官立大学,在父亲的安排下,永井荷风前往美国、法国等地留学,1908年才回到日本。在长达5年的留学生活中,永井荷风逐渐实现了自我的觉醒,形成了按照自己的信念和原则生活,拒绝他人干涉的人生准则,但同时也产生了厌恶结婚,更看重男女交情之愉悦的思想。因此,后期的荷风在生活中更多地接触了酒馆女招待、艺伎、娼妇等下层女性,在创作中也以这样的女性为主角,醉心于江户风情的庶民生活,让读者从中感受到“被丢弃的破布片上的一缕美丽针脚”,体现出了他对传统封建伦理道德的评判和美丑共存的艺术观点。本书另外三篇小说《隅田川》、《梅雨时节》和《濹东趣谈》正式体现了永井荷风后期的这种创作特点。
《隅田川》(《すみだ川》)的主人公长吉是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少年,他深爱并渴望追随青梅竹马的艺伎阿丝,然而,母亲却希望他好好读书,将来成为官吏出人头地。在这内与外的冲突下,长吉感受到了青春的迷茫,甚至想到了自杀,但终究没有勇气。最后,在淋了一场暴雨,患了伤寒住院后,他还对阿丝念念不忘。作为俳句家的舅舅萝月看到长吉喜欢传统艺能并深爱着阿丝,虽然内心认可妹妹的想法,但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的经历,却更能理解外甥心里的苦闷。最终,当得知长吉患病住院,萝月不由得在心中呼唤道:“长吉啊,……不要放弃自己的生命!放心吧,我会永远地伴随在你左右!”
这篇在故事情节上平淡无奇的小说,因为故事背景设定在了隅田川这一洋溢着江户情趣的场所而充满了日本传统的风物和人情之美。细细读来,可从中品味到隅田川四季景物的变迁和两岸平民的生活习俗,充分体会到日本传统美意识中的“わび(空寂)”之情。
1931年由中央公论社出版的《梅雨时节》(《つゆのあとさき》)分别描写了鹤子与君江两人的故事。鹤子的前夫家本是世袭子爵的贵族,但鹤子因为受到作家清岗进的引诱陷入不伦之恋而离婚并被哥哥逐出家门。最后,鹤子幸运地遇到了招募助手的舒尔夫人,并同夫人离开了是非之地。君江是酒吧的女招待,在她结识清岗进并交往后,两人还不时与其他人保持着关系。清岗进得知君江与其他男人也有交往时妒火中烧,开始进行一系列报复。君江对周旋于多个男人之间的生活产生了怀疑和厌倦,并对曾经帮助过自己的川岛表达了回归传统的愿望。这篇作品中,鹤子代表了具有日本传统的上层女性,而君江则是下层女性的代表,在与清岗进这个所谓新派作家的交往中,两人都不同程度地卷入了是非旋涡,并被命运所捉弄。作者也正是通过这样的关系设定讽刺了当时日本的表面西化对传统社会的冲击和因此而带来的种种怪相。
被称为永井荷风一生最高杰作的《濹东趣谈》(《濹東綺譚》)以最具江户庶民生活风情的东京玉井地区为背景,描写了日本花柳世界的生活和世态炎凉。小说以“我”——作家大江匡准备写一篇题为《失踪》的小说而深入玉井地区收集材料为契机,在濹东与妓女阿雪邂逅并建立了深厚的交情。阿雪一直把“我”当成从事秘密出版事业的人,最终也没有搞清楚“我”的身份。但尽管这样,她依然非常认真地爱上了“我”并打算托付终身。然而,“我”根据自己的经验,觉得和阿雪真正结合便失去了恋爱的情趣。于是,在一个夏末初秋的时节,“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阿雪。这样的一篇小说虽然并没有曲折的故事情节,甚者没有一个确切的结尾,但日本传统文学中的“物哀”美却渗透在字里行间。抚卷细品,意犹未尽的余韵始终荡漾在读者心间,沦落风尘的阿雪也仿佛跃然纸上,让我们体味到了日本下层百姓的善良和温存的人情味。而联系到作品创作的时间正是军国主义在日本大行其道之时,读者自会对永井荷风的消极的“艺术抵抗”有更深的认识。
以上三篇小说,描写的场所多为具有日本传统韵味的茶屋、院落、民居等,而其中出现的服饰、用具等也多是日本日常生活中的物件。这些处所和物品不仅具有其现实中的用途,很多还有文化上的情感意味,要在翻译过程中传达这样的感受是非常困难的。因此,译者大多采用了译注的手法,在页脚进行了解释、说明,还希望读者能够不厌其烦,予以阅读。当然,语言的表述毕竟是抽象的,也希望读者以阅读本书为契机,增进对日本传统文化的了解,从而获得更好的阅读体验。
永井荷风所生活的年代是19、20世纪最为动荡的岁月,两次世界大战的发生,给人类带来了深重的苦难,也让东西方文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碰撞和交融。虽然距那样的时光已近百年,永井荷风文学中所体现的对西方文化的借鉴与吸收、体察与领悟以及对本国文化和传统的继承与发扬等始终值得我们学习和反思。
女教师园子在富豪黑渊家做家教,她为富豪一家人的遭遇而震惊,同时自己也不堪命运的打击,内心充满情欲与名节的纠结。
《地狱之花》是日本唯美派作家永井荷风的代表作,作品中时时流露出个人主义和日本传统价值观的激烈碰撞,被誉为日本文学界唯美主义思想的宣言,影响极大。书中收录的《隅田川》《梅雨前后》《濹东绮谭》亦为作家代表作。
有一些日本作家的名字,本身就是一首小诗、一首俳句、一首小令。就如:永井荷风。
永井荷风是日本现代唯美派作家的代表。他的文字里既有日本文学的“物哀”情调,和清少纳言、松尾芭蕉、小泉八云等一脉相承,又有中国古典抒情诗词的意境。《地狱之花》是其代表作,国内译本不多,而此次张达译本 ,在语言风格,准确性方面做了有益的尝试。不管是开篇通过灿烂春光的描写来衬托园子享受闲暇生活带来的平静还是以狂风暴雨、巨浪飞沙的场景来表现园子受到校长侮辱时的冲突等等,都给我们带来了电影画面般的体验和身临其境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