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孤危落难者
“噢,孩子,你到底醒了!好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上天会关照你的。”在老人关切的目光中,黎元洪含悲忍泪讲述了他的血泪经历。
大海,一望无际的大海,波涛汹涌的大海。
一阵钻心的疼痛,把他从迷梦中拖了回来。原来是一群海鸥在他头上、胸上乱踩乱啄。它们挤撞着,嘶叫着,争抢着,显然把他当成了死人。这也难怪,连日来死的人太多,那些散碎的皮肉,血淋淋的残肢断臂,引得鱼儿、鸟儿发疯似的追逐、麇集,尽情享受这千载难逢的美餐。
他恶狠狠地挥着手臂,气哼哼地骂着:“浑蛋,滚开,滚开!”
海鸥不情愿地飞开了,但仍恋恋不舍地盘旋、呜叫,不肯离去,准备随时把他分光吃净。几小时的搏击,一天多水米未进,使他精疲力竭,一丝力气都没有了。他本不会游泳,幸亏穿着一件自备的救生衣,又抓住一块破船板,才免遭尸沉海底之灾。军舰触礁沉没前,本来有更多的战友可以获救,但黑心的舰长和他的少数几个亲信跳上救生艇驾艇开走了,其他人只好选择跳海……
比起那些罹难战友,他是幸运的,他跟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是同一天生的,难道真应了“福大命大”那句话?他想起惊心动魄的炮声,遮天蔽目的硝烟和冲天的巨浪,想起朝夕相处的战友那四分五裂的躯体和破碎的甲片,他的心碎了,心上的伤口在流血呀!
饥肠辘辘,口渴难忍,好渴好饿呀!他的思绪,飘到了苦难的童年。
一次,母亲要他和小姐姐去采野菜——那是他家赖以生存的主食——走到一家财主家的菜地时,他实在饿得走不动了,磨着小姐姐给他拔个萝卜吃。姐姐见四处无人,迅速跑到菜地里拔了一个萝卜,把萝卜缨揪下来插回原地。小姐姐在地上薅了一把野草,把萝卜上的泥土胡乱擦一擦,没等擦干净,他就夺过去,边跑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突然,身后响起一个温和的叫声:“站住——”他们吓坏了,等待着厄运临头。但他们碰到的是一个慈善的老者。老伯伯看看左右无人,说了声“等一等”,迅速走进菜地,间错着拔了几个大萝卜,并把萝卜坑用脚填平,把萝卜装进他们的草筐里,拔一把野草盖住草筐。老人抚摸着他的头说:“这孩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脸福相,日后定有大福大贵。快走吧。”为了这次“滴水之恩”,他长大后每次回家探亲,都会带着礼品去看望老人家……
今天,大海无垠,四顾苍茫,那样的好人不会再有了,他要死了。恐惧、孤独、悲凉一齐涌上心头,他绝望地哭了。五年的课堂经历,三年的舰艇生活,那令人惊羡的海军官服,那诱人的五品顶戴,都会随着自身的殒灭而消逝了。 突然,一个清瘦俊秀的面庞映入脑际,他想起小他6岁、年仅24岁温柔贤惠的发妻!
她8岁就做了他的童养媳。不谙世事的她,经常跟在他屁股后头,娇滴滴地喊:“哥哥等我,哥哥跟我玩儿!”不是让哥哥背,就是要哥哥抱。他14岁那年,随着他在天津北塘驻防的父亲,从遥远的湖北省汉阳市,耗时40多天来到陌生的直隶省北塘镇。只有8岁的她,也随他一家在北塘安家落户。她的童年何其凄苦、短暂?她年仅15岁就与21岁、刚刚考入水师学堂的他圆了房,稀里糊涂成为他的妻子,陆续生了四个子女。这期间,先是母亲陈氏去世,又是父亲去世,那时,他在百里之外的天津水师学堂学习,每月只有4两微薄的助学金。由于为父母医疗、丧葬的花费而债台高筑。沉重的负担完全落在她孱弱的肩上。他年轻的妻子没有被生活的重担压垮,她一面抚养子女,操持家务;一面利用余暇时间做鞋子、鞋垫、揽零活贴补家用,艰难地苦度时光。由于生活艰辛,日夜操劳,使她过早地告别了青春,告别了欢乐,成为半老徐娘。他喃喃地说:“敬君啊,我对不起你,悔不该没给你更多的体贴,更多的爱抚啊,让你长年累月地守空房!”想她,念她,想得心痛欲碎!
大海,波涛汹涌,狂呼怒啸。
这时,天更黑,风更猛,低垂的阴霾天空,破棉絮般的黑云错合交驰,阴森森的海风裹挟着铜钱大的雨滴骤然而至,两三米高的大浪此伏彼起,时而把他抛向高空,时而让他跌入谷底,他像一片落叶,在波浪中颠簸翻滚。这场战争发生在9月,虽然已是秋天,但北方的气温已经很低,海水更凉,他已经在海里泡了十几个小时,冷、饿、疲,又一口口地呛海水,使他更加头晕目眩,连连作呕。不知过了多久,他终因精力不济,饥寒交迫,再次失去知觉……
怎么,又在做梦,还是幻觉?难道是王母娘娘的玉液琼浆?这么甘甜,这么酣畅!像涓涓细流滴进干旱的土地,像滴滴甘霖滋润着焦渴的心田,他使劲儿吸吮着,吞咽着。让他想起在6岁那年,他得过一次伤寒病,终日高烧不退,昏昏沉沉。一天,烧退了,想吃东西,他姐姐用箩筐在坑塘里捞了半碗小草鱼,母亲为他做了一碗鲜美的鱼汤。他在母亲怀抱里喝的就是这种鱼汤,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佳肴啊!是梦境?还是幻觉?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家乡,想起亲人,想起家乡的坑塘、荒山和梯田,泪水不禁淌下来……
“噢,孩子,你到底醒了!好啊,好,别急,慢慢喝,慢慢喝。”
他的耳畔响起苍老、低沉、浑厚的声音。不像梦,不像幻觉,像童话中的圣诞老人的亲切絮语。他蓦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和蔼可亲、饱经沧桑的“核桃脸”和一双饱经忧患却不失善良的眼睛。他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老人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里;那一勺勺鲜美的鱼汤,就是通过那只粗糙坚硬的大手,送进他嘴里的。(P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