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碰脚
“脚碰脚”,不是一个人睡在那儿两只脚搭在一起,而是至少两个人的脚并排碰在一起的意思。比如说“我脱威威两家头常常脚碰脚咽辣一道”,说明阿拉两个人“交关投缘邪气要好”。只有当两个人关系相当平等的时候,才会脚碰脚地睡一个榻。我们在读高中时一起下乡参加农村抢收抢种,体验过“脚碰脚”的日子,晚上十几个同窗并排躺在农房厅堂的稻草地铺上,晚上脚碰脚地攀谈十分开心。从“脚碰脚”还可以看出来,彼此之间差不离,要“别苗头”也只好“小别别”,一般都没有“别”的资本。现在早上弄堂对面的大饼油条摊和鸡蛋面饼摊、生煎馒头摊一个个排着,也是脚碰脚的,今朝他问我借一桶油,明天他代我买好几斤香菜。
上海1843年开埠后,成为各地移民客居佳地。许多贫民纷纷闯进十六铺码头,开始时也是“脚碰脚”,睡个统铺,从头开始,各显神通。他们“脚碰脚”地睡在统铺的船舱里从十六铺上岸,上海给他们白手起家的环境,就像上海的地皮一样,平地而起,共同努力造出一座美好的城市。学生意时,他们晚上也往往是长期脚碰脚地睡在小老板家的阁楼上,只有当两个人关系相当平等的时候,才会深刻体验“脚碰脚”的日子的乐趣。他们的地位平等,他们的谋生手段和谋生机会的平等,使“脚碰脚”一词就引申出一个平起平坐“差不离”的含义。大家面对几乎相等的地位和机会,开始时睡着一个破烂的统铺,从零起手,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积极谋生。机会均等,就能一展身手,积极谋生,各显神通。所以川沙乡下来的杜月笙可以从水果摊上的伙计因生梨削得妙而起家,最后成为“大亨”;身无分文的犹太流浪汉哈同来到上海可以从一个小职员变成富豪;一群卖唱的“的笃班”小姑娘“脚碰脚”地到上海变为拥有千万粉丝的戏曲明星以至人民艺术家。
不过,大多数的人还是在“脚碰脚”中辗转谋生,“脚碰脚”得以提供给他们平等的起点,给以发挥聪明才智的机会,他们在互相帮助和激烈竞争中生存,优胜劣汰。即使是原来资本雄厚一点的人,到了上海也要在全新的环境下重新打开局面,一不小心,也会“折煞老本”。脚碰脚时可以互相给以体温抱成一团,也带来不少乐趣;脚碰脚中也可以在一刹之际踩他一脚,生出芥蒂。一种情形是在患难之时,拉他一把;一种是趁忙乱之中,踢他一脚。这之中,个人的性格品行甚至一闪念间的偶然应对就起了关键作用,竞争中的脚碰来碰去也就司空见惯了。
李先生由他的叔叔介绍到了城厢一家奉帮裁缝成衣店学生意,每天倒夜壶,跟着师傅学做海派西装,与原来已在此店里工作的学徒屠先生睡在一个阁楼上脚碰脚地过日子。小李乖巧勤奋,待人和善,以学做生活的灵巧和招徕生意的诚意,很快得到顾客的青睐,渐渐成为师傅的得力帮手。到了18岁,老板娘有意要招他做上门女婿,却引发了与他脚碰脚的师兄的忌妒,“脚碰脚”从此进化成“脚踢脚”,一直暗暗地“踢”到“文化大革命”,机会来了,屠先生很快就“革命”了,带了街道红卫兵不但狠狠抄了小老板的家,还去砸了“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李先生的家,把“暗藏”的西装旗袍统统点火烧了和搬到不知哪儿去了,还把一件有盘香纽头的高级旗袍套到李先生的身上游斗!待到“文革”结束,总算他还有点良心,带着些许礼物老着面皮走到李先生的家里去赔礼道歉。
张先生与褚先生是15岁到上海来闯世界的,他们在到十六铺上岸的小船的统铺里相识。混了一段时间,小张便进了一家大餐馆做堂倌,小褚由于偶然一次在拉黄包车时归还一只皮包而被一家公司招去做了运货工,两人还是租在一间破房内“脚碰脚”。有一次,小褚拉着一部老虎榻车,上面放着扎得高高的、整整一车玻璃器皿和精美瓷器。在一个繁华十字路口,为避让一个老太被一辆车子撞翻,一车器皿大部分打碎,他从货堆里爬出,惊慌着急之余,转念一想:我要把我每月的薪俸积起来赔这车货,每天吃咸菜汤大约两年半可以还清,决心想定也就镇静了。马上打电话报告老板,在电话里,老板居然出其所料之外,只问他身体掼伤了没有,没有受伤就是上上大吉,一车高级器皿都不要他赔了。小褚从此学会了什么叫做“宽容”。小张却马上掏出准备结婚的全部用钱,借给小褚,说无论如何一定要赔给他的老板,即使缺少许多钱也是应该给的。老板回答说“一二八”战后物价涨了,你们生活不易,坚持不纳。(P1-4)
《钱乃荣细说上海话》序
钱乃荣教授是个特别勤奋的学者,语言学和方言研究是他的专业。多年来,他广为调查,勤于蒐讨,恳苦著述,热心参与相关社会活动,在上海方言的研究、保存和推广上,真可谓硕果累累,功劳卓著。令人感动和敬佩的,不仅是他对学术的专注和学问的精深,更在于他对乡邦文化无限热爱和竭诚奉献的精神。前不久,因为他身体欠佳,我去他家看望。在一个多小时里,他谈病的时间很少,谈得最多最起劲的是他的工作,包括已完成的、正在进行的和计划要做的,洋洋洒洒,亹亹不倦。临行,他把他刚整理好出版的外国传教士当年所编“上海话读本”五种赠我——那是他从千辛万苦搜集来的四十多种同类著作中精选并全面校勘整理出来的。这些久已沉湮、几乎被遗忘的书,展现了上海开埠之初到上世纪30年代外国传教士学习、记录和传播上海话的实况,既保存了上海方言的历史,为研究上海话的演变提供了宝贵资料,也反映了中西文化交流的一个重要侧面,实在是很难得很珍贵的啊!就在我们握别时,他告诉我,他的一部有关上海话的文集即将杀青,出版前希望我能为之作篇序。我不禁有点惶恐。我从小生长在上海,上海话是会说的,可对方言研究一窍不通呀!但我看着乃荣兄期待的眼神、诚恳的表情,我怎么也说不出个“不”字。
距今半个月前,我在电脑上收到了乃荣兄邮来的《钱乃荣细说上海话》书稿。我打开读起来,立刻就被它吸引住了。
这书稿由五部分组成,在“细说上海话”的总题下,列出五个既可独立、又有关联的标题:《上海话前世今生》、《上海话文化积淀》、《上海话海派风情》、《上海话五花八门》、《上海话岁月寻踪》。每个标题下包含三五十篇数干字长短不等的文章,总共二百篇。这些文章根据内容不同,有的知识性颇强,其中最强的已经带点儿学术意味了,多数比较浅显通俗,具有很强的可读性和趣味性,让我感到作者完全是以平等、自然、亲切的态度在与读者交谈,而绝无大学者居高临下传授或灌输知识的意味。
既然是“细说上海话”,这部书当然是以上海话,特别是它的词语为中心的,适当兼顾语音语法,而全书则由语词所承载的内容向四面辐射开去。首先是历史,从语言自身的历史到词语所体现或隐含的社会变迁史,到百年来的上海人生活史;大宗的是民俗风情,作者的眼光和笔墨触及上海人的衣食住行、婚丧嫁娶乃至平日或节庆、家里和家外的种种情事;再就是海派艺术,从沪语小说、沪剧、滑稽戏、说唱评弹、九腔十八调到各式各样的老唱片,乃至一年四季回响在上海街头巷尾的叫卖声。要说这书是海派文化的一部小百科,应该不算太夸张。而这一切风趣动听的叙述,其实都围绕着一个核心,那就是对上海文化性格的细腻描写和深刻揭示。因为商业社会发达和中西文化的互渗互动,上海人确有某些特殊的性格习气、作风原则和种种不成文的行为规矩章程,诸如“先小人后君子”的契约精神、海纳百川不惧异端的开阔胸怀和勇于创新追求完美的行事风格等等。作者怀着由衷的自豪自尊写出这些,同时又那样清醒、客观、辩证,简直称得上是代表上海人做了一次坦诚的心灵解剖,一次海派文化底蕴的反躬自省。
我想,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上海读了此书,大抵不免会有所触动,或者会心一笑,或者加以补充,当然也可能提出商榷讨论,绝不会无动于衷;如果是一位年轻的上海人或一位新上海人来读,则可能会感到惊讶、新奇和有趣——总之无论老少,都会有收获,从而加深对海派文化的认知和体验,或在今后的为人行事中有所取舍和借鉴。如果是一位来沪的旅游者读了,自然可在上海的自然景观之外,了解到更多的人文风情。至于对文化人类学者、民俗学者或历史学者、社会学者而言,本书的资讯价值更是不言而喻的。如此说来,我说钱乃荣教授的这部新书是老少咸宜、开卷有得,该是毫不过分吧。
以上是我初读《钱乃荣细说上海话》的感想,不知能否充当这本书的小序?
董乃斌丙申元月于海南
由钱乃荣所著的《上海话的海派风情/钱乃荣细说上海话》一书是沪语研究专家钱乃荣教授细说上海话的一部文集,共分五册,作者以其长期的研究成果和深切感悟,对上海话和上海话文化进行具体详尽的分析,用通俗有趣的文笔娓娓道来,让你能感性体验上海方言与海派文化。
本书用“实打实”、“派头”、“拼死吃河豚”、“说‘戆’”、“九腔十八调”、“上海永远精致优雅”等篇,从上海方言惯用语词中揭示出中西融合、大气谦和的都市民众的心性风情和襟怀睿智,展现丰富的、博采多元的海派文化风姿。
由钱乃荣所著的《上海话的海派风情/钱乃荣细说上海话》一书是通过对诸如“嗲”、“作”、“戆”、“轧”、“派头”、“识相”、“上路”、“腔调”等一系列特有词汇的语源、意涵和适用范围等多层次的剖析,多端观照绚丽多彩的海派文化,并藉此透视都市的精神素质与市民的心态构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