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是当代著名作家,“寻根文学”的代表人物;而他对理论与思想的偏爱,对语言、意象及其表达界限的思考,对汉语写作的文体样式的探索与拓展,使得他不仅仅是单纯的“寻根”。他的作品,从《爸爸爸》、《女女女》,到《马桥词典》、《暗示》,再到《山南水北》、《日夜书》等,均在文坛产生了重大反响。廖述务著的《韩少功文学年谱》以年代为经、以事件为纬,逐年记录1953年以来与谱主韩少功有关的各类资料,具体涉及其家世背景、个人遭际、亲友关系、文学著述、文学活动、人生事功、学界研究等诸多层面。本年谱以谱主本人著述、档案史料等一手材料为基础,兼以对其他各类文献的搜辑考索,尽可能周详地勾画谱主的行年事迹。其中,尤其对谱主的思想演变,经典作品的写作发表情况,各类事功,谱主及其作品的传播、接受(包括其海外译介及研究)等,做了较为翔实的探源与考订。
廖述务著的这本《韩少功文学年谱》全面细致地搜集了与谱主韩少功有关的各类资料,涉及家世背景、个人遭际、亲友关系、文学著述、人生事功、学界研究等诸多方面。本年谱在注重历史事实之考订的同时,力求探讨其背后潜藏的思想文化蕴涵。在尊重事实前提下,编者还试图将自身以及学界有关韩少功之研究融汇到年谱中,为学界提供必要的学理参照。
1953年1月1日,韩少功出生于湖南长沙一个教师家庭。也就在这一天,新生的共和国开始执行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在家中,韩少功排行老四,于是有了个昵称“四毛”。家里还住着一个姑姑,以及一个从乡下来求学的亲戚的孩子。这个成员众多的家庭在生活上完全依赖韩父与姑姑的工资,显然偏于拮据。
在他成长的岁月里,这个家庭并不平静。长辈的坎坷人生直接影响了他的精神气质与创作。
父亲韩克鲜出生于湖南澧县小渡口镇一地主家庭,其时已家道中落。少年时期外出求学。中学毕业后,曾当过教师,也当过地方报纸的记者。抗战爆发,国土沦陷,人心惶惶。他投笔从戎,考入中央军校第二分校(前身为黄埔军校武汉分校),结业后在第一兵团总司令汤恩伯身边任职,后转随汪浩(史上所谓中共旅苏“二十八个半布尔什维克”之一),先后任中校参谋、自卫独立大队长等,参加浙西、浙北的抗日游击战。抗战结束后,他回到家乡,身居长沙市政府财政科长之职,暗中却是共产党地下组织“进步军人民主促进社”的中坚,重点联系军、警、宪人士,参与过“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等进步运动,致力于湖南和平起义。一些地下印刷品在他家集散。他还曾利用自己的公职身份掩护过一些中共地下党员。一位陈姓党员遭当局通缉,就曾以韩母弟弟的身份在他家藏身数月。1949年,长沙解放。韩父又穿上戎装,参加西南地区的剿匪斗争。韩少功出生之时,他依旧在千里之外的广西参与艰苦卓绝的剿匪斗争。因战斗果敢勇猛,成为解放军二十一兵团二一四师荣获一等功的战斗英模。1953年年底,全国新解放区的剿匪斗争基本结束,大陆范围内的匪患得以平息。1954年,他转业地方,先后在教育厅和省直机关干部文化教育委员会任职。在教育委员会,韩父先后执教有关《辩证唯物主义》、《毛泽东选集》、《联共(布)党史》等的课程。在教学上兢兢业业,其教学经验还被印成册子在各地推广。尽管韩父的人生履历中有“革命”的成分,但异质的东西依旧难以抹去。面临“横扫一切”的时代风潮,其处境可想而知。1966年9月底的一天,在“文革”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中,他果决地以沉人湘江的方式撇清了与家人的关系。虽然韩少功说过:“父亲给我的印象不深,因为他死时,我才十三四岁。”但因父亲复杂的社会身份及其在传统家庭结构中的特殊地位,他的离世给予韩少功的刺激依旧很大,有丧亲的悲苦、无所依恃的惶恐,更有阶级区隔下隐形“高墙”强加的时代精神创伤。小说《鞋癖》就包蕴着这种情绪体验:“我”断定父亲还活着,就在某个神秘的角落注视着自己的家人。
母亲张经星是位贤淑、寡言而又倔强的妇女。她出身于湖北公安县一个大户人家,在北京受过专科美术教育,一度担任绘画与书法教员。在那个时代,具有韩母这样教育背景的女性并不多见,她有足够的条件成为美术领域的专业人士。但因接二连三的生育,加上繁重的家务劳动,她不得不放弃公职,成为传统家庭主妇。曾经的新女性,必须顽强面对的是丈夫的自舍与子女的嗷嗷待哺。这些苦难既练就她的倔强与刚毅,也重创、磨砺她的心灵。骆晓戈在回忆文章中说:“他的母亲常常一整天不说话,只默默地走进走出,做家务也不带出一点声响。我们在扯谈,照例是海阔天空,他母亲静静地坐在暗处,我对这位作家的母亲油然而生敬意,后来一直十分敬重这位老人。”
在韩少功的童年时期,家庭尚未遭受极左革命风潮的冲击。韩家位于长沙经武路,紧挨古旧的城墙,城墙外侧是成片的棚户区。韩少功儿时的玩伴大多来自这个区域,他们的父母或是踩三轮的或是工厂临时工。与玩伴相比,韩少功的家境确实优越得多,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成为要好的朋友,成天疯玩在一起。他们曾一块割草养兔,捕虫养鸡——当时很多城市居民靠这种家庭养殖度过经济困难时期。成年后的韩少功一直对底层的人们有着天然的亲近,对动物怀有某种敏感的柔情,似乎与他成长的经历有着某种联系。比之于玩伴的影响,父亲还是带给韩少功一些不同的家庭教育。父亲个头中等,性情温和。他教会了韩少功游泳、打乒乓球、理发、骑自行车。而且,他要求孩子们天天晨跑,假期参加乡下劳动。显然,近代以来的“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的新民理念影响了韩父,他希望子女也成为这样的有用之人。
1950年代初,国家开始对私有房产进行社会主义改造。位于长沙古城墙边的韩家私宅有前庭后院,在当时算不错的住宅,自然也是改造的对象。韩家主动拿出一半房屋响应征收,获得一千元左右的补偿。1964年,韩家又卖掉余下的一半,迁入新军路的湖南省直机关干部文化教育委员会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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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三十年以前,我刚入复旦大学中文系读书的时候,章培恒先生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著作《洪升年谱》,受到学界高度好评。直至今天,我在百度上搜索书名,还会跳出这样的评价:“该书不仅首次全面细致地胪列了谱主的家世背景、个人遭际、思想著述、亲友关系等,还就洪氏‘家难’、洪异对清廷的态度以及演《长生殿》之祸等诸多有争议的问题提出了一系列独到见解,将洪舁生平及其剧作研究推进了一大步。”依我看,编制年谱,功在三个方面:一是详细考订谱主家世背景、个人遭际、思想著述、亲友关系等史料;二是对于谱主经历的历史事件的深入探究;三是对其人其书的整体研究的推进。那时我在学校里接受的教育是,年谱编撰是最花时间最吃功夫,同时也是最具有学术价值的一种治学方法。研究者在学术上的真知灼见被不动声色地编织在资料选择和铺陈中,而不像有些学术明星,凭着胆子大就可以胡说八道。后来章先生指导研究生研究古代文学,也是先从研究作家着手,而研究作家先要从编撰年谱着手,于是就有了一套题为《新编明人年谱丛刊》的年谱系列,这套书至今仍是我最珍爱的藏书之一。
章培恒先生的导师蒋天枢先生,曾在清华研究院国学门受过陈寅恪、梁启超等名师指点,蒋先生晚年,受陈寅恪先生的嘱托,放下自己的许多著述不做,集中精力整理恩师的遗著。一套书干干净净地出版了,最后一本是蒋先生编订的《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用年谱形式,把陈先生一生的著述活动都保存下来,没有一句花里胡哨的空洞之言。后来缪托陈先生知己的学人名流有的是,却没有一个在陈先生受到困厄之苦时候“独来南海吊残秋”的。这些流传在复旦校园里的故事,既告诉我们如何做学问,也告诉我们如何做一个知识分子。
倒也不是说,做年谱就是有真学问,谈理论就不是真学问。章先生后来也是从史料考辨走出来,偏重学理史识,成为一位被人敬重的文史大家。但是我们从蒋先生到章先生再到章门弟子的传承中可以看到,编制编年事辑(年谱)成为他们学术训练的一个基本方法。古代文学研究如此,现代文学研究也是如此。我早年追随贾植芳先生研究中外文学关系,先生首先就指示我从搜集的大量资料中编撰一份“外来思潮、流派和理论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影响”的大事年表,罗列西方诸思潮流派在中国传播影响的编年记录;这份年表有六万多字,把这一时期中外文学交流关系的来龙去脉基本上都弄清楚了。后来我写作《中国新文学整体观》里使用的材料观点,基本上得益于这份大事年表。所以我一直坚持这样的想法,培养研究生治学研究,从作家研究,或者具体问题研究起步,收集资料,编撰年谱或者编年事辑,是最好的训练方法。研究者的研究方法、学术观点,都由此而生;为后来者的研究,也提供了一份绕不过去的研究成果。
可惜这种扎实的学术风气,到了20世纪90年代以后,在高校的研究生培养中渐渐式微,一些似是而非、华而不实的流行理论、外来术语、教条形式都开始泛滥,搞乱了青年学子的求知心路,也破坏了良好求实的学风。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尤其严重。今林建法先生受聘于常熟理工学院,担纲校特聘教授与《东吴学术》执行主编。林先生从事文学编辑三十余年,对于学界时弊看得清清楚楚,他首倡编撰当代作家学者年谱,为当代文学研究提供一份作家学者的年谱资料,也为学科发展提供信史。我赞成他的提倡,这个建议不仅有利于当代文学学科基础的夯实,也为研究生的学术训练、学风培养开拓了一条有效的道路。
《东吴学术》年谱丛书(当代著名作家及学者年谱系列)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我希望这套丛书在林建法先生的主持下能够坚持若干年,不断开拓选题,为当代文学研究奠定坚实的基础。
2014年4月19日写于鱼焦了斋
2017年4月修订
新世纪初,我有幸走进韩少功绚烂的文学世界。此后十余年,我尽管将许多精力投入到了文学理论领域,但有关韩少功的研究从未中断过。其间,出版过专著《仍有人仰望星空——韩少功创作研究》,主编过《韩少功研究资料》与《韩少功研究资料(增补本)》。这些研究为我撰写《韩少功文学年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当下的文化空间四处充斥着对贵族遗风、民国风范的赞赏与钦慕。在许多人那里,“现代”才是一个大写的事件化的时代。现代作家的一句牢骚,亦可在历史的空旷原野里激起穿越时空的回响。在一大拨文学史中,回到“五四”被书写为当代作家集体成长的关键节点。这意味着,这群后来者恒久地处于“影响的焦虑”之中,殊难超越与克服日趋久远的精神父亲。为当代作家叙谱立传正是对这样一种文学史观的有限修正。当然,当代作家并非一个同质化的整体。与青年作家不同,韩少功这一代作家遭遇了历史大潮的冲刷与洗礼。他们是不幸的,遭遇“文革”,年纪轻轻就下乡务农,过早饱尝人世的艰辛。他们又是幸运的,历史让他们的行迹变得粗犷而醒目。上世纪90年代,历史似乎变得空前温顺,以致于福山大胆给出“终结”的诊断。这也是文学的分水岭:这之前,文学总能或多或少撬动历史的某一板块;这之后,文学愈来愈成为微不足道的历史配角。也就是说,文学日趋呈现出小写的非事件化特征。在可见的未来,为年轻一代作家写谱立传将更加考验书写者的智慧。韩少功这代作家中,不少人呈现出不一样的特质,他们与大写的历史依旧有绵密的结合。在韩少功的履历中,到处闪现出巨大而醒目的历史布景。撰写《韩少功文学年谱》显然是种愉悦的体验,你可以欣喜地感触到历史令人震颤的脉动。
感谢韩少功先生,他为我提供了大量的资料;感谢林建法老师,他的组稿促发了这一次写作;感谢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诸位编辑,他们较真的精神定能让年谱行之更远。这部书也是夫人王瑞瑞的作品,她的付出与担当,让我有闲暇与文字反复较劲。
廖述务
2017年9月20日
记于岳麓山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