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出门远行
火车停在一个小站上,你妈妈下去买零食,你趴在车窗边看许多农妇提着篮子在叫卖。突然铁轨咔嚓一响,火车竟然动了,不是往前是往后,你立刻意识到妈妈还在底下,还没上车,你大喊:妈妈!妈妈!妈妈听到你的喊叫,立刻转过头来,但还没来得及上车,车就开了。妈妈在底下跟着车跑,叫着你的名字。但是车越开越快,你望着妈妈越变越小的身影,不禁嚎啕大哭起来,你觉得你要失去你的妈妈了。
上面这一幕发生在1948年的暑假,你那时才六岁。在以后几十年漫长的岁月里,这一幕会常常出现在你白天的回忆和遐想中,或化了妆变了情节在你黑夜的睡梦里演出,然后在眼泪和叫喊中你惊觉过来,回到更为残酷的现实:你妈妈远在天涯,你真的失去她了。
那一次你其实并没有失去母亲,你从窗外探出头,拼命地哭喊着,看着追着火车跑的你母亲的身影越变越小,你由哭喊变成恐惧,由恐惧变成绝望。但没想到过了一阵,火车的速度却放慢了,越来越慢,终至于停了下来,而跑得满头是汗的母亲却慢慢变大,越来越大,最后竟到了你的窗口,抱着你的头说:“明明,不要怕!这是火车换轨道。”然后就从车门里上到火车,又坐到你的身边。你停了哭喊,收了眼泪,庆幸并没有失去母亲。从此,你母亲再不敢在停站的时候下去买东西,直到火车一路开到武汉。
你和母亲那一次是从衡阳出发,要到南京去看你的父亲的,所以到了武汉以后,你们又改乘轮船沿长江而下。船走了多久你不知道,你只记得在船上生了病,睡过很多觉,沿路经过什么地方你自然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有一个地方例外,就是九江。船到九江的时候,又发生了一桩事情,让你记住了九江这个名字,永远也忘不掉。
你记得那一天,你正发着烧,在船舱里睡觉,朦朦胧胧地觉得船舱里的旅客来来往往,吵吵闹闹,有点跟平时不同,你没有管它,朦朦胧胧又睡过去了。后来你终于醒了,睁开眼睛,突然发现妈妈不在身边,你于是大喊,可是没有回答,连妈妈的影子都看不到。周围全是陌生的人,妈妈到哪里去了呢?妈妈会回来的,有了上次的经验,你这次没有像上次那么害怕。可是上次只有几分钟,这次却等了半个小时,还不见妈妈回来,你由焦躁变成深深的恐瞑:这一次你真会失去妈妈了吗?
还好,妈妈终于又回来了。看到你一脸着急的样子,妈妈连连后悔:“唉,唉,我不该下去的,我以为你睡着了不会一下醒来,大家都说九江的瓷器好,我也去买了一点,唉,妈妈再不下去了。”
这以后留在你脑子里的印象,就只是闹哄哄的船舱,船舱外有黄黄的波浪,下午有太阳照进来,一直照到床铺,热得叫人受不了。头痛、发烧,昏昏沉沉。妈妈陪着你,一直到南京。 这次究竟在南京住了多久,你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有几个镜头一直铭刻在你的记忆里,时不时冒出来闪一下光。
第一个镜头是你父亲胸前抱着一堆烧饼沿着楼梯爬上来。那烧饼很好看,金黄金黄的,上面缀满芝麻,有圆形的,还有椭圆形的,圆形是甜的,椭圆形是成的,全都好吃得不得了。那是你和妈妈到南京的第一天。
第二个镜头是一辆漂亮的小汽车,来接你和妈妈到曹伯伯家里做客。车子开得很快,你上车的时候衣扣没有扣好,你就在车上扣,车子停下来了,说是到了曹伯伯家,可你的衣扣还没有扣完。这个细节现在想起来,你觉得未免有些夸张,但多少年来它一直是你真实的记忆。尤其当你在乡下放牛的时候,常常躺在草地上甜蜜地温习这一刻,什么时候能够再坐上这样的车子呢?你记得你妈妈告诉你这车子是曹伯伯的,你就问,为什么爸爸没有呢?你妈妈说,你爸爸刚来没有钱,以后有钱就可以买了。你又问你妈妈:什么时候爸爸才会有钱呢?“等你爸爸做了银行行长的时候就有钱了。”你妈妈笑着说。
第三个镜头是你和一群跟你年纪差不多的小孩蹲在地上用碎砖块在石板地上比赛画马头。那砖块是土红色的,跟你们住的房子墙壁的砖头是一种颜色,你依稀记得,你们住的地方有一栋一栋的砖房,每栋一样高,大概两三层,排得很整齐,一幢挨一幢,成为一大片,楼房的中间有些空地,栽了一些花呀草的。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