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席文是这样作结:“因为毓老师曾向康有为、罗振玉等杰出的学者学习,以及老师本身对学习极大的热忱,他也许就是中国最后一位能淋漓尽致例证传统教育的学者。”
也曾在《无隐录》撰写论文的孟旦,和席文是同一时期接受毓老师的教导,接受笔者邮件访问时也回忆到:“一九六〇年十二月,我来到了台湾。抵达台湾前我对这位老师一无所知,是另一位美籍学生帮我做了介绍。从第一次会面开始,我就知道我的兴趣和老师的教学将能成为完美而和谐的搭配。从一九六一到一九六二年的上半年,我和毓老就在连云街一个租来的日式房屋进行我们的课程,这是我毕业训练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影响了我后续所有的工作。我们阅读先秦儒家经典和一些同时期的背景资料,如《论语》《孟子》《道德经》《庄子》,还有上溯到商朝的经典原文,同时也讨论了原始文本和评论中的观点。毓老解释经典十分讲究文本证据,他是一个讲求严谨汉学证据的学者,我从他身上学到了准确的重要性。同时,他也探讨了自己想法中不同文本间的关联性,我从毓老身上所学到的一切是如此珍贵,他的教导方式深深渗透到我的脑海中,影响着我如何解释经典文本。他避免任何后期学派的明显思想,而是利用对先秦时代其他类似文本和词汇的渊博知识来解释一段文章或一个特定的词汇。我们一起研究那些文本,并考虑各种例子的背景,这样才能找出我们觉得(时常是老师先感觉到,我才跟着有同感)最适合的解释。当我请老师说说他解释经典文本的方法起源时,他说他避免了宋明的解说,因为那不但会使得后期文章的结构强加于我们所阅读的早期文本上,同时也忽略了早期文本的创作背景。我学到最重要的事就是将汉学与哲学做结合。这代表了,不论多么困难,文本优先而阐述与解释居次。理论的有效性取决于文本证据的数量和种类。到了一九六二年七月,我回到香港和唐君毅一赶从事另一不同的研究,我和毓老的课程才告一段落。——我的桌子上一直保存着许多刘毓鋆的照片。我尊敬他并很感谢他所教我的。”
孟旦又回忆毓老师上课时曾提及的两件往事:“头一件是,毓老还小的时候总是想去北京动物园玩。当他年幼时,他向家里人要求去动物园玩。有一天,他终于被允许前往,并做了出游的打扮,准备前往那个在他心目中总是有很多快乐的大人和小孩儿聚集着观赏动物的乐园。但当他抵达动物园之后,大失所望,因为现场除了几位工人外,没有半个游客。整个动物园都因为小王子的到来而被特意净空,以保护他的安全。毓老非常失望。第二件是,毓老提到关于传统礼仪规范,是夜间上厕所的规矩。在夜里如厕他必须穿着特定的长袍、腰带,并系上特定的装饰品。这样麻烦的规矩,毓老常不遵守,但对于一些重要的规范他会谨慎做到。举例来说,我第一次见到毓老,他住在一条临近‘中央研究院’的小河中的一个小岛上,一个老旧的房子。他迎接客人的方式十分具有儒家作风。在他的门上,汉字‘清’被摆在最后,‘满’字上下颠倒着,显示了王朝的没落。”
孟旦最后对毓老师作一简单评论:“毓老师除了拥有广博的学识,同时也具有良好的幽默感。他喜欢故事,也喜欢探讨故事中人物的品德,对各式思想有极大包容性。毓老认为自己是个儒家的追随者,同时也是个佛教徒。但他不认同佛教与道家对宋明新儒家的影响,因为他们并没有为道心、人心以及理的阐述提出足够的文本证据。”(P57-58)
我最爱听老师大笑,声音洪亮如钟,没有琐碎杂音,干净浑厚,使我想到魏晋人在山里的“啸”,或许比魏晋人的“啸”更没有委屈,朗朗乾坤,这样正色之音,可以使一座山仿佛都让开了。
——蒋勋
我们静肃、认真地坐在圆凳上听老师授课,非炫惑于其帝国身世,非为了求取功名利禄,是为了铸造自己理想中的人格,一生实践。这是毓老师烙给我们的君子印记。这烙铁,也烙在他身上,一生为学生做出庄严的示范,什么叫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简媜
先生之可贵重处安在?如前所述,不在其前半生的出身与传奇,而在他后半生所开展的讲学事业上……
——龚鹏程
序三
毓老典型
龚鹏程
这本书,谈的是一位奇人——毓鋆。他的年辈与德望甚高,故在台湾,一般皆尊称他为毓老。
毓老从不上媒体,也不出书,不做公开演讲。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只是个隐士,绝对没有声音。但他渊默而雷声,大名震漾于几代学人之间。大家都知道这是位真正的大儒,乱世之豪杰,浊世之奇人;可是对他的身世与学问,又模模糊糊,搞不甚清楚,传说出奇得多。
张辉诚曾受教于毓老。虽时日较短,入门亦属后进,心灵却深受震荡。故于毓老过世后即遍访周咨,爬梳文献,整理了他的身世大样,勾勒轮廓。把毓老不为人所深知的部分,清晰道出,可谓贡献良多。尤其是溯考其家世其经历,普查毓老的外籍学生名单,具见劳绩。令人对毓老生平行履有“终于可以掌握了”之感,不致如神龙般见首不见尾。
但身世履历等,其实都只是“迹”,而非“所以迹”,非其真精神。毓老精神气力所萃,端在讲学!
近代儒者,其实都有个办书院讲学的梦。不过,书院是古代的传统,古来儒者讲学皆在书院,这是不足为奇的。可是在近代就难了。
为什么?废科举、立学堂以来,教育国家化,实施的,乃是一大套学自西方且经东瀛改造过的所谓现代教育体制。书院虽不以科举为事,但在这波风潮中一样遭了否弃,不再能继续承担教育功能。在这种情况下,想再去办书院,实即体现了儒者反体制、反时代、反对现代教育的精神。
如此反时代、反体制,自然易贻人以保守、落伍之讥。幸而现代教育本身乃是扶不起的阿斗,弊病太多,也太过明显了,所以社会上对于想恢复书院传统的人还不敢太过非难。而现代教育既是如此之烂,真想办教育的人自然就会越想把书院办起来,实施自己心目中真正的中国的教育。这也是近代儒者都有办书院之梦想,前仆后继的缘故。
可惜此事又是想着容易做来难的。近人所办,以马一浮先生复性书院为最著。但若细看,便知复性书院维持的时间极短,讲了几期就仅能去刻书了。后来竟连刻书也难以为继。其所裁成之人才也甚少,仅存一册《讲录》以令人缅怀之而已。
马先生之失败,或许与他坚持不进入国家体制有关,熊十力先生当年即曾为此与相争论,甚至分道扬镳。至今两贤在办学上孰是孰非,也依然是桩公案,难有定论。我自己办佛光和南华两所大学,试图在现代大学体制中恢复书院传统,一样以失败告终。故于二贤之争,益发不敢轻议。因为我深知无论采取什么办法,想在现代社会中恢复书院教育,都是太难太难的事。
唯一令人对此仍存希望,仍相信儒者事业毕竟可为,仍觉书院终究在现代证明了它可胜于现代教育的,乃是毓老所开创的典型。
毓老乃逊清贵胄,据说幼时曾受教于康有为、王国维,已而随溥仪在伪满,后又来台,任教上庠。这些早年经历,大有传奇色彩。人们津津乐道,先生则讲得半云半雾;后学者传述,遂亦迷迷离离。
故这一部分,虽不无可供谈助之处,也增益了先生吸引人的魅力,但我以为未必足以深考或深信。依我浅妄之见,甚至有时会怀疑这些不过都仅是先生用世之术,有故弄狡狯之嫌。纵或确然曾经受教于康南海王观堂,又曾任情报工作,而为蒋中正先生羁縻来台,先生之可贵可重处,亦不在此。
那么先生之可贵重处安在?如前所述,不在其前半生的出身与传奇,而在他后半生所开展的讲学事业上。
讲学,与一般所谓的教书不同。用韦伯的话来说,教书只是种职业,讲学却是志业。要讲自己所信服的道理,去影响受教者的人生态度、价值理想,以陶铸其人格。
毓老只短期在大学里执教,其后即离开现代教育体制,自办私塾。一讲就是五六十年,直到一百多岁了还在讲。论私人讲学之规模与时程,不唯近代无之,恐怕也越度古人。放在现代教育格局中看,更显得复绝壁立,能透显出一位儒者刚毅卓越,信道传道之笃的力量。
他是满人,且属天潢贵胄,但对汉文化有如此深的信仰与感情,以发扬孔孟绝学为职志,本身就很特别。讲学,以孔孟为主,旁摄百家,也很特殊。因为近世讲说之能倾动流俗的,均是谈佛说道,俯张为幻,独先生不然。直说正理,不显神通。所讲则意在经世。而此经世之旨,乃出于隐士之口,则尤奇。与学院中仅将儒学或传统文化当做知识材料看,当然也迥乎不同。
我没见过毓老,也未曾受教听讲,他又无讲记流通,故于其所讲大意,未尽了然。但我有许多师友曾去听讲受益,我综合他们的转述,感觉毓老之学根底当在《春秋》。
春秋乃王霸经世之学,然古文家重史,欲尊王攘夷;今文家重义,以通三世存三统。毓老是近于今文家的。但其今文又非董仲舒、何休、刘逢禄、康有为之今文,我以为他真正的渊源其实是熊十力,故能汇通大《易》,讲革命讲民主,倡言“群龙无首,吉”。
此一路数,即使是熊先生的弟子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亦未继承,遑论其他?毓老卒,中国这路学问大概也就绝了,再也没有人能有这种气魄、愿力和学养来讲此王霸之学了。毓老讲学于此衰世,其迹颇近于文中子之讲学河汾,然文中子能开有唐一代,毓老呢?似乎恰好是总结了传统儒者的时代罢。我哀毓老,亦哀此世,遂至胡言乱语,潦草不能成章。不敢说是序,聊申慨叹而已。
壬辰芒种,写于燕京小西天
张辉诚著的《隐者显赫(中国最后一个皇族名儒毓鋆)》讲述的是爱新觉罗·毓鋆从不上媒体,也不出书、不做公开演讲。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只是个隐士,绝对没有声音。但他渊默而雷声,在伪满洲国不做汉奸,在老蒋时代不当走狗。他出身皇族,与末代皇帝溥仪同时受教于陈宝琛、康有为、梁启超、王国维等大师。前半生投身政治,轰轰烈烈,历经千险万恶,尝尽百般滋味。中年被蒋介石胁迫至台湾,隐居讲学,裁成学生,孜孜矻矻。他将中国学术融入现实之中,衡诸古今,月旦人物,强调经世济民、治国平天下的重要性,让中国学问变成了活泼的智慧。蒋勋、江丙坤、魏斐德、夏含夷等人均出自其门下。
毓老自述终生守《易经·乾卦》“初九,潜龙勿用”一爻。孔子如此解释这一爻:一个有龙德的人却隐藏自己,不受世俗改变,不想在这个时代成名,因此遁世隐居,却不郁闷,不被人认同,也不郁闷,喜欢就去做,不喜欢就不做,意志坚定,完全不可动摇,这就是潜龙之德。
张辉诚著的《隐者显赫(中国最后一个皇族名儒毓鋆)》,谈的是一位奇人——毓鋆。他的年辈与德望甚高,故在台湾,一般皆尊称他为毓老。
毓老出身皇族,投身政治,在伪满洲国不做汉奸,在老蒋时代不当走狗,以一座山的精神推行书院教育,复兴逐渐凋零的中国人文传统。
张辉诚曾受教于毓老。虽时日较短,入门亦属后进,心灵却深受震荡。故于毓老过世后即遍访周咨,爬梳文献,整理了他的身世大样,勾勒轮廓。把毓老不为人所深知的部分,清晰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