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后悔去伤害,也懂得被伤害,好像换位思考一番便能够释怀。但在心灵深处,根深于丝毫末变的争斗,仇恨的潜意识正在发芽。
即便如此,还是有一代又一代的人成长起来。
那脉脉相传至今的血,仿佛早就知晓了前进的方向,没有一点迷茫、一点犹豫,奔流在一根根细小的血管里。然而,与那血一同被继承下来之物,在时代的回转里和血一起,渐渐变得无法判明。
就算没有亲身经历,只要还有操纵与被操纵的意识,就会以某种形式继续下去——故事还未完待续。
佐藤升著的《问血》是一部有温度的纪实文学作品。特殊的血缘使作者与70年前那场侵略战争有了联系,书中记述他成长过程中的挣扎与痛苦、迷茫与探知……
佐藤升著的《问血》讲述了主人公李春(佐佐木春)在中国留学、生活的经历。李春是日本残留孤儿第三代,11岁时前往哈尔滨留学。《问血》围绕李春对自己特殊身份从怀疑到认同的发展过程为主线,详细描述了他在中国生活的酸甜苦辣,展现了一名残留孤儿后代在身份认同过程中内心的挣扎与痛苦,迷茫与探知。
那时候我很孱弱,瘦得连坐都坐不起,没办法那个女人只能一直抱着我。我的养父母看到这样的我,心里涌起了一股同情,马上把我领养了。她把我交给我的养父母,就跪下一个劲儿地磕头感谢他们。那时我只有两岁。
养父母把我领回家的时候,我全身都是跳蚤。他们把我剃了个光头,又给我换了新衣服。不知道是我太孱弱了,还是因为冻伤了,又或者是之前被吓到过,夜里我总是要哭醒。每天早上养母都帮我把湿了的被褥洗掉晒干,他们还给我很多吃的,最初瘦弱的我,因为养父母的悉心照料,长得比周围的孩子都圆。中文也是他们教给我的。他们还给我起了名字,叫“陈秀英”,送我上小学。
我两岁的时候就被收养,中国户籍也是养父母帮我做的,而且幸运的是我生活在哈尔滨这个城市,比其他孤儿受的苦都少。不过,流言蜚语还是散播开来了。我当时也被周围人欺负得很惨,大家都骂我“日本鬼子”,我却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我也想和周围的孩子一样戴红领巾,但是学校不让我戴。我只想过得普通,但是我离普通却很远。所以啊,那天看到小春儿戴着红领巾,姥姥可高兴啦,好像小春儿帮姥姥那份儿都带了一样。我当时最想要的,我外孙都努力争取到了,姥姥很开心,真的很开心……我们那时候,每人有一份叫档案的个人资料,里面有一栏叫民族,只有这一栏是无法修改也无法抹去的。我的这一栏里,一直写着“日本”。我这一辈子,最恨的就是这个写着“日本”的一栏了,但是想消也消不掉。只要被知道这里写着日本,就被歧视。也许从一开始,我们这些残留孤儿就没什么容身之地。就在那样的日子里,我的第一个养父被国民党带走了,再也没回来过。家里虽然还有养母在,但生活还是很艰难。后来家里来了新养父,他对我也很好。后来因为有了他的推荐,我才能上初中。不过很快爆发了“文化大革命”,因为我的身份,我的第二个养父被打成右翼,我在新的学校里也被欺负得更厉害了。后来我不得不停学,再后来又去制铁厂工作了一段时间,那时候简直度日如年——
姥姥说到这儿,又要了一杯绿茶。
——1984年,我参加第四批“残留孤儿寻亲访日团”回日本的时候,要先从哈尔滨坐汽车到北京。在汽车站里,我丈夫和孩子都来送我。周围还有其他残留孤儿与自己的养父母依依惜别。那个场景不知为何到现在都记忆犹新。共同走过漫长时光的养父母与残留孤儿之间,已经有了胜于血缘的深深羁绊。我身边,他们哭着和养父母抱在一起。“爸、妈,你们养育我的这份恩情,不管发生什么,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一定会回来的,回来和你们重聚”,我边上的一位女性流泪喊道。“让你走,就好像用刀割在我身上一样。但是你一定要好好的啊,要幸福啊。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我的孩子”,她养父母的回答我至今都记得。当时看着她,我就在想,如果我的养父母还活着的话,他们会不会也是同样的心情呢,当我要回到有血缘关系的亲生父母身边去的时候,他们是否会挽留呢。
我养父母虽然走得早,但并不是只有血缘才是牵绊人们最深的东西,深交的心才是永远不变的牵绊的证明,这是他们教会我的。这份体会,到现在都是我的宝物。
我残留孤儿的身份真正公开,是1972年9月29日中日邦交正常化以后的事儿了。但是那时候,无论是中国还是日本,没有一个政府对寻找残留孤儿是抱积极态度的。当然两个国家也有其他重要的事。不过,因为在日本的亲人希望知道我们的下落,这个“残留孤儿寻亲访日团”的活动才开始。到了1981年,两国政府终于开始行动,但是有像我这样被找到的,当然也有许多杳无音讯。有人迫切地希望回日本,坚决留在中国不走的人也不少。其中也有被叫作“残留妇女”的人。她们过过日本的生活,想回去的愿望恐怕比我们强烈得多吧。她们在中国,嫁了中国人,好歹算是活了下来。她们的故事和我们残留孤儿不同,肯定是另一番波澜壮阔。
但是我的国家却对我们视而不见,回国之后要面对的问题也堆成山。无论是政府的措施还是日本社会,抑或是我们自己的适应,全部都很困难。就算回到日本,永久居住权不被认可,第二次被自己的国家活生生放弃的人也不在少数。没有人做人身担保,没有归处,甚至连自己存在的意义都要被抹杀,就这样自我了断的人也有。当然,也有人知道我们和残留妇女的事儿,暗中支持我们,我们自己也不断向国家申诉,终于国家也渐渐承认了我们的存在。但就算是这样,也不是一切都迎刃而解了,还有很多复杂深刻的问题悬而未决——
“但是我们还算是被老天眷顾的人了。不管怎么说,你妈他们都很能干。那时候我的亲人都不同意帮我获得日本的永久居住权。但是,现在他们看见我们在东京能好好地生活着,应该也认可我们了吧。”
这段话对我来说过于深刻、过于复杂,我无法完全理解,但总觉得我总算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第二天,我和大爷一起,送姥姥上了飞机。(p138-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