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赵明
他们的汽车在河边熄火了。
他们从车上下来，手里拿着花。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花。车上还有。吴树枝从我身边经过，我问她闻到花香了吗？“没看见那是假的吗，”她白了我一眼，“都是用纸扎的。”
纸扎的……假花？
几乎所有的花都被拿下来了，堆集在河边。花的墙。流淌的河水被遮住了。我看不见河里的水了。他们当中，有几个人窜来窜去。刚从车上下来，他们正在到处找厕所。
假花。迷雾。我朝他们走过去。
“墓地在山上。”一个戴眼镜的人伸手朝西边的山梁指了一下，对那个又黑又胖的人说道，“汽车根本开不上去。”
“太糟糕了。”黑胖子嘟囔了一句，用眼睛扫着周围的人。他的胸前戴了一个金灿灿的玩意儿。
“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这会儿，他指手画脚地对他们说道，“把棺材抬下来。注意，不要把花圈弄坏了。开始吧。”
一口鲜红的棺材从汽车上抬下来了。我吃了一惊。棺材的大头前面画着龙啊凤呀什么的，内容比较丰富。小头那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两个人扶着她，渐渐向大头这面哭过来。长脸。细眉。我认出这个一身素孝的女人了。
我的弟媳。
“怎么回事？”我走到她的面前。我感到事情有些不妙。我弟弟他们一家在外地过得好好的，如今突然回来……
她抬头看清是我时，哭声加剧了。“天呀——”她哭道。“他死了。”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我两手空空，没有什么东西能给她擦。棺材抬下来了，也放在河边。那些纸扎的假花簇拥着它。黑胖子对那个戴眼镜的人说道：
“他在老家还有什么人？”
“据说有一个哥哥，是个光棍。”戴眼镜的说道，“不知今天来了没有。”
“来了——”我听见他们在说我，立即向他们走去。“我就是。”
“你是赵亮的哥哥？”他们问我。
“是的，我叫赵明。”我对他们说道，“你们是怎么把他弄死的？”
“你说什么？听着，他不是我们弄死的。是他自己……以身殉职。”
多么熟悉的字眼！我在广播里时常听到。死就死了，为什么还要用这些假花来蒙骗他？我看着河边那堆刺眼的东西，我想放一把火。沿河一带，火烧连营。火光。灰烬。
“不要以为我们不难过，恰恰相反，”戴眼镜的那位走过来，对我说道，“咱们非常悲伤。你看，这么多人，都是送他回来的。”
烈士。抚恤金。埋葬费。一身素孝的女人。转眼之间，这些都归她了。
“我要活的。”我对他们说。
“是的，他并没有死。他难道不是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吗？”
是吗？扯谎的人。文质彬彬，衣冠楚楚。
我的弟媳，伸手拍打着棺材的大头，像以往下班回来，敲自己的家门一样。可是，这一次，她的丈夫不会从里面给她开门了，更不会问她路上冷不冷、为什么下班回来得这么晚。活的——她比我更需要。描龙绣凤的大头。
他们不让我打开棺材。我知道赵亮已经身首异处，残缺不全了。死去的矿工都是这样。好端端的一个那么完整齐楚的人，说完就完了，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从这件倒霉的事情发生以后，我才明白人是最禁不起折腾的一种东西。一个人，脆弱得像一枝花。只需一阵风，就会被轻而易举地拦腰吹折，变得什么都不是。多数时候，人的硬度远不如一块石头。我经常这么说，但他们不信我的话。
胜吧，胜了总比败下来好。送葬的人和花圈开始向西边灰色的山梁上蠕动了。天空又低又暗，西北风呼啸着。街上纸灰飘扬，柴草飞舞。这样的路，汽车当然开不上去。
所有的人都走着涌向山上。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