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邓先生忽然谈起了谜语,出了许多谜语让我猜。如“万里桥西一草堂”,打一鸟名;“风飘万点正愁人”,打《西厢》一句。我都猜着了,谜底分别是“杜宇”和“落红成阵”。第三个是“无边落木萧萧下”,打一字,相当难猜。南朝宋、齐、梁、陈的四个朝代中,齐和梁的皇帝都姓萧,“萧萧”之下,就是“陈”,“陈(隙)”字“无边”,又落木,就剩下“日”了,所以谜底是“日”字。这个字谜,幼年就听家父讲过,因而也未被考倒。可是打一县名的谜语“作冢像祁连”,却把我考住了。这个谜语的谜底就是霍丘,安徽省的县名。霍去病去世,汉武帝为纪念他长驱西域的赫赫战功,按祁连山的形状为他建造巍峨的陵墓(坟墓,称“冢”,亦称“丘”。《方言》:“冢,自关而东谓之丘。”)。这件事,《史记》未记载,《汉书》里却写得很清楚。我读《史记·霍去病传》较熟,《汉书》则只粗略地看过,忽略了“为冢像祁连山”这句话,因而连我们霍家的典故都弄不清,至今想起,还不禁脸红。
和邓先生多次谈论,使我对邓先生产生了由衷的敬意。我好奇地问邓先生:“您哪来的时间读了这么多书,又读得这样熟?”他谦虚地说:“我并没有正规地读过书……”接下去他讲了一段往事: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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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幼年因为家境贫寒,只读过几天私塾。十多岁时漂泊到新疆,因思念老母,想写封家信都写不了,因此打算再认些字,学会写家信,于是,我便到附近一位老先生那儿去投师。见到老先生后,我向他说明来意,他只是哼哼唧唧,总不说一个行字。他家还有个老大娘,别无劳力。我见水缸已空,便去挑水,挑满了就走,一连挑了十多天,不提投师的事。我的行为感动了老大娘,她对先生说,‘你这个死老头子,人家娃子天天给咱们打老远挑水,你忍心吗?’老先生这才找出一本《秋水轩尺牍》,说:‘来吧,就学这个,认一篇背一篇!’过了半个月,按照老先生的指点,我背熟了十五篇以后,就自己动手,写了第一封家信。”
讲到这里,邓先生感慨地说:“我就是这样踏上自学道路的,你是科班出身,哪晓得这其中的许多苦衷!”
邓先生和我讲到他早年的艰苦经历时,念了几首自己作的诗,其中一首是:“髫龄失怙走天涯,荆花憔悴惨无家。马蹄踏遍天山雪,饥肠饱啖玉门沙。”虽然有“失粘”的毛病,但平仄协调,寓抒情于叙事,真切动人,不失为一首好诗。
邓先生从王新令先生口中得知著名学者汪辟疆老教授热心表彰陇上学术,对我和刘持生、马騄程等甘肃后学也十分器重,着意栽培,便想拜望汪先生,表示谢意。他先接了王新令先生,然后由我和騄程陪同,接汪先生同游灵谷寺,款以盛宴,畅谈竟日。我和騄程都作了纪游诗。邓先生知道于右任先生为我资助学费,很高兴,和我同去看望于先生。记得他当面为于先生连划三策,其上策是:“辞去监察院长,到上海挂牌卖字。”于先生掀髯沉吟,终于苦笑着说:“你的主意很好,可是,你再想想,这能行得通吗?”
解放后,我一直在西安从事教育工作,住在南郊。邓先生每从北京开会回来,途经西安,总要接我去畅谈,询问工作、学习、生活等方面的情况,对我关怀备至,期望甚殷。
大约是60年代初,因为《参考消息》上披露了“于右任先生思念大陆”的消息,我便问他是否知道于先生的近况。他说他在北京开会时,总理对他说:“于先生又有诗了。”接着,便把从总理那儿了解到的两首诗念给我听。一首是七律,我现在只记得两句:“为待雨来频怅望,欲寻诗去一沉吟。”另一首是七绝,题目忘记了,诗是这样的:“独立精神未有伤,天风吹动太平洋。更来太武山头望,雨湿神州见故乡。”诗中流露出来的萧条晚景和浓烈的怀乡恋土之情,使我们深受感染,同时发出深长的叹息。
1964年暑假,邓先生的哲嗣成城来看我,我正哮喘病发作,不能行动。当时领导上让我离校疗养,成城便邀我到兰州去,说住在“慈爱园”里,环境清幽,医疗也方便。“慈爱园”乃邓先生寓庐所在,当地人称为邓家花园。1940年6月敌机犯兰州,邓夫人崔锦琴女士与其一女两子同时遇难,葬于园中。其时邓先生驻守榆林。1941年于右任先生西巡,吊其墓,并大书“慈爱园”三字,榜于园门,作诗记其事:“百感茫茫不可宣,金城到后更凄然。亲题慈爱园中额,莫唱凫雏榜母眠。”自注云:“宝珊长女倩子最后窗课,录写杜诗‘渗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笋根稚子无人见,沙上凫雏榜母眠’,翌日与其母及两弟避敌机同罹难,皆葬园中。”日寇投降,邓先生始回兰州展墓,同里冯国瑞先生为作《慈爱园曲》以抒其哀,我至今犹能背诵,常以未能亲至其园为憾。成城邀我去园中养病,便欣然同意。成城回去不久,邓先生就发电报催我动身,我便坐火车到了兰州。一下火车,邓伯母、成城老弟和王新令先生的夫人都迎上来,扶我上了汽车。车开进慈爱园时,邓先生也拄着手杖,走出客厅迎接我。此情此景,不仅当时我被感动得流下热泪,多年来每一忆及,心情也无法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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