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这里,在下面,有自然历史、动物学和比较解剖学。”阿列克谢·加甫利洛维奇让儿子留意书架的下层,“这些书你也可以来这儿读一读。”
巴维尔在父亲的书房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最幸福的时光,他对那些能够保证骨头进行旋前、旋后多级运动的奇妙关节赞叹不已。血液循环系统的进化图,蚯蚓含有肌肉纤维的普通血管,人类四心室的心脏——这个永动机对于那些留级生来说永远是个谜,所有这一切让巴维尔激动得热泪盈眶。就连世界本身,对这个小男孩来说,也是一台巨大的永动机,它有自己的工作寿命,这寿命被贮存进了一个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周期运动。
父亲送给儿子一个可以放大五十倍的小型医学显微镜,于是,整整一年间,只要不能平放在载物玻片上的东西,男孩就不再感兴趣了。在无法进入显微镜视野的那个世界里,他只留意那些和镜片中观察到的奇妙图景相吻合的东西,比如桌布上的花纹吸引他的目光,是因为它使巴维尔想起了横纹肌肉组织的构造……
“你知道吗,艾娃,”阿列克谢·加甫利洛维奇对妻子说,“我担心小巴维尔不会当医生,他的脑袋非常灵活……他该去研究科学……”
阿列克谢·加甫利洛维奇本人干了一辈子苦差事,他有教学和临床两份工作。他主管野战外科学教研室,同时也一直没停止过做手术。在俄日和俄德这两次战争之间的短暂空隙,他全神贯注地工作,创建了野战外科学的现代学派,同时还力争让军事部关注一个对他来说显而易见的事实——未来的战争会改变自己的性质,刚刚开始的这个世纪将是一个具有新规模、新武器、新型军事医学的战争世纪。阿列克谢·加甫利洛维奇认为,应该对野战医院体系进行全面重审,应该把快速撤退伤员,创建专业化中心军医院作为主要任务。
德国人发起的战争开始了,比阿列克谢·加甫利洛维奇预期的还要早。用当时的说法,他奔赴军事行动的舞台。他当上了他在和平时期辛苦主持创建的委员会主任,然而现在他却分身乏术,因为有大批的伤员涌来,而他设想的专业化军医院也成了纸上谈兵,因为战前他没来得及把官僚主义的壁垒打通。
他和军事部长发生了激烈冲突,之后,他放弃了自己的委员会,留下了一些流动军医院。他设在普尔曼式火车车厢里的移动手术室,穿过加利西亚和乌克兰,和缺乏行动能力的军队一道撤退。一九一七年初,一颗炮弹落入了外科手术车厢,阿列克谢·加甫利洛维奇和自己的病人、护士一起牺牲了。
巴维尔就在那一年考入了莫斯科大学医学系。可是第二年他就被开除了,因为他的父亲恰巧是沙皇军队的上校。又过了一年,父亲的老友、妇产科教研室主任卡林采夫教授替巴维尔说情,让他重返大学。卡林采夫把他安排在身边,用自己的胸膛护住了他。
巴维尔的学习热情,就像赌徒赌博,酒鬼喝酒。他在学业上的全神贯注让他得了怪人的名声。和娇宠任性的妈妈不同,他对物质上的损失几乎毫不在意。父亲死后,似乎也没什么东西好损失了。
一九二〇年初,库科茨基家变得紧凑了——他们的房子里又搬进来三家,但是,从前的书房给寡妇和儿子留下了。在新政权下苟延残喘的大学教授们什么忙都帮不上,因为他们也被挤得够呛,再说革命的恐慌还未消散,布尔什维克们已经宣称,这些腐朽透顶的知识分子们从前一直为之奋斗的人类生活,现在一钱不值。
艾娃·卡兹米洛夫娜是巴维尔的母亲,她勤俭节约,对家什恋恋不舍。她把他们家的所有华沙家具、餐具和衣服都塞进了书房。父亲令人肃然起敬的书房过去一直宽敞明亮,现在却变成了一间仓库。无论巴维尔怎么求她清理多余的东西,母亲只是边流眼泪边摇头,她说这是她从前生活剩下的全部了。尽管如此,还是不得不变卖一些东西,她慢慢开始在旧货市场上变卖东西——数不清有多少箱鞋子、毛领和餐巾,她在每一件小东西上挥洒自己诀别的泪水。
母亲和儿子的关系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冷淡而又疏远,又过了一年,母亲嫁给了一个猥琐的年轻人,他叫菲利普·伊万诺维奇.列夫申,是一个铁路小官吏,于是,巴维尔离开了家,然而他为自己保留了使用父亲图书的权利。
但是,他很少回到母亲的家。他上学,在医院工作,经常值班,碰到哪儿就住在哪儿,经常住在被服间,管理员老太太总是放他进去,老太太不只记得巴维尔的父亲,还记得他的爷爷。
母亲又生孩子的时候,他已经二十一岁了。已经成年的老大暴露了母亲的年龄,这让容光焕发的艾娃·卡兹米洛夫娜感到难堪。她暗示巴维尔,说他在家里不受欢迎。他和母亲的关系从这时起就中断了。
过了一段时间,医学系和莫斯科大学分离,重新进行了安排。卡林采夫教授去世了,另一个人顶替他的位置,他是一个党内选拔出来的干部,没有任何学术名声。尽管看起来奇怪,但是他仍然厚待巴维尔,把他留在了临床医学教研室。在医学界,库科茨基家族的姓氏和皮罗戈夫①或包特金②的姓氏一样有名。P6-9
有很多学者指出,当代俄罗斯文学具有阴性化的趋势。虽然在俄罗斯围绕是否存在女性文学以及是否要对文学进行性别区分等问题始终存在热烈的,但毫无结果的争论,不可否认的是,女性作家及其创作已是当今俄罗斯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柳·乌利茨卡娅是俄罗斯文坛最有影响力的女性作家之一,尽管她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才进入文坛,但是,她创作成果丰硕,频繁获得各种文学奖项,拥有巨大的读者群,这使得她成为我们谈起当代俄罗斯文学和女性作家创作时,不可绕开的一个话题。
乌利茨卡娅于一九四三年出生于莫斯科一个“热衷于写作”的犹太知识分子家庭,她的曾祖母是一位诗人,爷爷出版过音乐方面的专著,而父母均为自然科学工作者。童年时代,作家享有充分的读书自由,也正是良好的家庭影响和广泛而庞杂的阅读兴趣培养了她最初的文学感觉,如作家自己所述,帕斯捷尔纳克、纳博科夫、普拉东诺夫等作家对她的童年和青年时代均产生过重要的影响。乌利茨卡娅在青年时代从事的是与文学毫无关系的自然科学,她大学就读于莫斯科大学生物系,后来又在莫斯科普通遗传学院获得遗传生物学副博士学位。七十年代末,她的一些朋友被克格勃盯梢,她也因此受到牵连,被开除了公职。从此,作家开始了一种与从前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而她自己则戏称是“克格勃让她走上了文学创作道路”。从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二年期间,退出生物学圈子的乌利茨卡娅在犹太室内音乐剧院做文学编剧,在此之后,整个八十年代她都在从事各种各样的与文学相关的工作,她创作儿童剧本、童话故事,为广播电台写作,给木偶剧院写脚本,等等。在这一时期,作家完成了两部童话作品集——《一百个纽扣》和《玩具的秘密》,只是这些作品在当时并未给作家带来多少知名度。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乌利茨卡娅的创作以短篇小说为主,九十年代中期,她开始涉足中篇和长篇小说创作,这些作品为作家带来了轰轰烈烈的声望。一九九三年,她发表中篇《索涅奇卡》,这是作家真正意义上的成名之作,也是其作品中激起反响最大的一篇。小说写的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犹太女子索涅奇卡的一生,她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家庭和丈夫的事业,容忍了画家丈夫晚年的背叛,并为他能够在花甲之年重新找到创作灵感——一个情人而感到欣慰。索涅奇卡的形象引起了读者久久的思考,虽然她相貌丑陋,但是她那种处乱不惊、与世无争的平和性格博得了很多人的喜爱,人们似乎在索涅奇卡的形象中看到了当代俄罗斯文学中久违的传统女性形象。一九九六年,乌利茨卡娅的长篇小说《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在《新世界》杂志发表后,立刻得到了评论界的众多好评,一九九六年,小说获得法国的美狄契外国文学奖,一九九七年又获得俄语布克奖提名。小说诞生在俄罗斯文学界充满了末日情绪的九十年代中期,但是,它并没有沾染上任何绝望色彩,反而用自己和缓的情节和平稳的叙述语调,为人们带来了很多平静和安详的感觉。有评论说:“在近十年间,西方首次承认俄罗斯文学已经具有了这样一种权利,即步出受社会和历史制约的‘末世论’传统,用情感和思想的语言与世界沟通。”①在《美狄亚和她的孩子们》中,我们可以看到作家营造了一片不受任何政治、思想、社会局势所左右的真空地带,她在慌乱而动荡的当代俄罗斯,通过对和谐与永恒的追求,创造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世界。
有的时候,艺术家只负责提出问题,但并不负责对其进行解答。乌利茨卡娅在《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中给出的一个个含义颇丰的“病案”,其实并不仅仅属于库科茨基,也属于我们每一个沉浮于生活和命运之旋涡的人。我们和作家一样,未必能给主人公们找出“药方”,也是因为生活本就充满了各种矛盾和悖论,根本无解。然而,透过作家精彩的艺术世界和对生活、人、情感和家庭的深刻观察,我们对这些问题会有更多的思索,这也是阅读一本好的作品后,我们的收获之一。
陈方
柳德米拉·乌利茨卡娅著的《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的情节发展跨越了几乎整个20世纪的维度。我们可以看到卫国战争,战争初期苏军的撤退,苏联时期国家对遗传学以及遗传学者的压制,在生育政策方面的种种不合理现象,斯大林的去世以及在莫斯科规模壮大的葬礼场面,60年代苏联年轻人的生活,爵士乐在彼得堡和首都的兴起……乌利茨卡娅在小说中还原了很多俄罗斯人在生活中曾经亲历、并且永生难忘的场面。小说围绕其中心人物,妇产科医生库科茨基,记录了两代人、两个大家庭的命运变迁。在这部小说中,库科茨基和戈尔德伯格的专业为乌利茨卡娅提供了充分展示自己专业特长的机会,她以自己丰富的医学和生理学知识,在小说中增添了很多令人回味的细节描写,如人在母体中的形成,精子和卵子的相遇,此外还有许多借助拉丁文勾勒出来的性爱画面,冷冰冰的科学术语在作家笔下散发出温暖而又诗意的味道。
作家柳德米拉·乌利茨卡娅在《库科茨基医生的病案》中扩大了视野,虽然还是围绕家庭进行叙事,但小说的情节发展跨越了几乎整个二十世纪的维度。我们可以看到卫国战争,战争初期苏军的撤退,苏联时期国家对遗传学以及遗传学者的压制,在生育政策方面的种种不合理现象,斯大林的去世以及在莫斯科规模壮大的葬礼场面,六十年代苏联年轻人的生活,爵士乐在彼得堡和首都的兴起……乌利茨卡娅在小说中还原了很多俄罗斯人在生活中曾经亲历,并且永生难忘的场面。事实上,正是国家的整体命运造就了每一个俄罗斯人的个体命运,对于作品中的人物也不例外,他们的个人生活就是俄罗斯二十世纪生活的一个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