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独白如此,孔子与弟子的对话亦然。在《论语》中,第一个和孔子展开对话的是子贡(端木赐)。有一次,子贡问孔子:“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贡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之一,擅长辞令,长于外交,更会赚钱,孔子称他“货殖焉,亿则屡中”(《先进》)。子贡已经意识到人格修养的重要性,满以为自己标举的“贫而无谄,富而无骄”能够博得老师的夸奖,没想到孔子却说:“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言下之意,“无谄”“无骄”只是“克己”工夫,未臻“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之境,寥寥一语,便为子贡搭建了一道人格修养不断攀升的阶梯。子贡何等聪明,当即开悟,遂引《诗经.淇澳》篇赞美君子修身的名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以证。孔子一听,大为惊喜,赞叹道:“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这段对话,不仅可见孔子教育学生的因材施教、循循善诱,更可看出孔子与弟子之间其乐融融的氛围和幽默风趣的谈话风格。
还是这个子贡,有一次又问孔子:“赐也何如?”(我端木赐怎么样啊?)没想到孔子却说:“女(汝),器也。”(你啊,也就是个“器”。)要知道孔子曾经说过“君子不器”,这不是分明在说,你子贡还够不上君子的境界吗?子贡又问:“何器也?”(那我到底是个什么“器”?)孔子说:“瑚琏也。”(你是像瑚琏这样的美器啊!)(《公冶长》)瑚、琏,皆为宗庙祭祀时所用的礼器。孔子明明是欣赏子贡的才干的,但又觉得他美中不足,所以才先抑后扬,既用瑚琏来赞美子贡是治国安邦的良才美器,同时也提醒他不要满足于此,应该“博文约礼”“下学上达”,追求更高的境界。
相比子贡的举一反三,聪明伶俐,孔子最欣赏的学生颜回则显得谦卑恭顺,甚至给人以愚笨的印象。《为政篇》记颜回的第一次出场说: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孔子说:我和颜回谈论一整天,他都唯唯诺诺,言听计从,从没有不同意见,好像有点愚笨的样子。但他回去后却能不断反省揣摩,又能有所发明,这个颜回一点也不笨啊!可想而知,孔子一定是当着其他弟子说这话的,他一方面夸奖颜回,一方面也是暗示其他弟子:学习不仅要有谦虚谨慎的态度,还要有勤于思考的精神,否则就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孔子这种欲扬先抑、一波三折的言说方式,不是很有幽默效果吗?
事实证明,敏而好学的颜回的确堪称孔门最聪慧的弟子,不仅深得孔子器重,而且在同学中拥有很高的德望: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
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
如也。”
(《公冶长》)
孔子问子贡:“你和颜回相比,哪个更好啊?”子贡马上回答曰:我哪能跟颜回比?言下之意,谁不知道您最欣赏颜回呢?颜回闻一能知十,我只能闻一只能知二,相差八个“段位”哪!应该说,子贡还算有自知之明。这时,孔子脱口而出道:“弗如也!”(“你是不如他啊!”)顿了一顿,忙又补充一句:“吾与女,弗如也。”(“我和你一样,都不如他啊!”)有人把“与”理解为“赞同”,意为“我赞同你,你是不如他”。这显然是对孔子的误读,宅心仁厚的孔子如果这么捧一个打一个,岂不太“残忍”了?说这话的孔子,不仅宽厚慈爱,而且充满了诙谐幽默的自嘲精神!还有一次:
子贡曰:“有荚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子罕》)
子贡说:“现在有一块美玉在这里,是把它收藏在匣子里秘不示人呢?还是等待一个好买主(或好价钱)把它给卖掉呢?”子贡是孔门弟子中最好问也最善问的一个,他绕着弯子、打着比方,就是要试探孔子是出是处、是仕是隐。孔子马上说:“卖掉吧!卖掉吧!(我知道你在问什么,我之所以隐居不仕,)不过是在等待着好买主(或好价钱)罢了!”孔子一方面将子贡含蓄的话头挑明,直言不讳,一面自认自己是待价而沽的美玉,从善如流,通脱不拘,多么清明自在,多么风趣可亲!
当然,弟子中也有经常被孔子教训的,比如子路。可以说,子路是孔门最可爱也最具幽默感的人物,他一出场,整部《论语》便一下子摇曳多姿。子路名仲由,小孔子九岁,颇有军事才能,武艺高强,然耿直好勇,常常放言无忌,他和孔子虽是师徒,但又有着某种类似朋友的亲密关系。所以子路可谓孔门中最敢“当仁不让于师”的一位。
P23-24
自序
第一辑 古典杂论
温柔敦厚《诗》无邪
——《诗经》讲义三题
《论语》与幽默
——幽默文学趣话之一
王国维之死与屈子精神之关系
儒家诗学的伦理建构与审美转换
——以刘勰的“华实”范畴为例
曲水缘何能赋诗?
——曲水赋诗论考
竹林七贤与魏晋风度
阮籍丧母考
——兼及阮籍的恋母情结
流寓与死亡
——卫玠之死的三种解读
《世说新语》与《红楼梦》的文化共性
第二辑 文教新说
古往今来“中国梦”
《四书》就是我们的“圣经”
人能弘道,道不远人
——浅谈通识经典教育的态度与方法
经典教育与书院之使命
——在首届中国民间书院高峰论坛上的发言
书院精神与师道之复兴
——在第二届中国书院高峰论坛上的发言
知行合一:儒学现代转换的必由之路
——从证严法师的思想结构及佛教慈济基金会说起
关于读经教育答友人书
第三辑 书里书外
论钱基博的“会通”文学史观
——以《现代中国文学史》为中心
一则以喜,一则以憾
——朱铸禹《世说新语汇校集注》指瑕
阐幽发微,理情并茂
——评蒋凡先生《世说新语研究》
从新生命哲学看陈伯海先生的儒家情怀
——《回归生命本原》读后
禅要怎么说?
——读骆玉明先生《诗里特别有禅》
儒道与商道
——读徐彦平的《情商中国》
第四辑序跋演讲
每个中国人都是儒家
——《论语新识》自序
孟子的遗产
——“孟子学说的现实意义论坛暨香港孟子学
院揭牌仪式”上的演讲
一部伟大的书可以怎样读
——《世说三昧》自序
杜甫与我们
——在“纪念杜甫诞辰1300周年先锋诗歌论坛”上的发言
以母语的名义
——《原诗》创刊弁言
乐天知命故无忧
——庞增智《怡庐诗稿》序
悲莫悲兮生别离
——《守望:魏东林文存》序
城市文化地理学的当代范本
——刘彦卿《天下洛阳》序
“古典”二字,其义颇为玄奥而明媚。
先说“古”。《说文解字》释“古”字云:“古,故也。从十、口。识前言者也。凡古之属皆从古。”臣铉等曰:“十口所传是前言也。”段玉裁注引《大雅毛传》:“古,故也。”又说:“按故者,凡事之所以然。而所以然皆备于古。故曰古,故也。”可知,“古”字非仅是一表时间的名词,更是对古老传说和故实的一种指认。《逸周书》云:“天为古,地为久。”又说明“古”之为字,可大可久,上可参赞天地之化育,下能以不变应万变。《论语.述而篇》中,孔子两次自承“好古”。如开篇第一章即道:“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我于老彭。”第二十章又说:“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孔子所谓的“好古”,即爱好古代文献与学问,尊崇“前言”与“故实”之意也。甚至在更宽泛的意义上说,“好古”也可理解为“好学”。
再说“典”。《说文解字》释“典”字称:“典,五帝之书也。从册在丌上,尊阁之也。庄都说:典,大册也。”又,《尔雅.释言》云:“典,经也。”典,象“册在几上”之形,盖指民族文化中带有源头价值及典范意义、具有崇高地位与深远影响的大经大典,后亦泛指文献、制度与典籍。至于“典”字所包含的其他意义,则不在“古典”一词的涵摄范围之内。
“古典”作为一个词语,汉代即已出现。其义有四:
一指古代典章制度。如《汉书。王莽传》载:“汉氏诸侯或称王,至于四夷亦如之,违于古典,缪于一统。”又《隋书。地理志上》:“(汉高祖)扫清祸乱,矫秦皇之失策,封建王侯,并跨州连邑,有逾古典,而郡县之制,无改于秦。”《清史稿.礼志五》:“与其附会古典,不如恪守成规。”这里的“古典”,略同于古籍中常见的“故事”(旧制)。
二指古代典籍。《后汉书。樊准传》云:“(孝明皇帝)庶政万机,无不简心,而垂情古典,游意经艺。”三国魏应璩《与王子雍书》称:“足下著书不起草,占授数万言,言不改定,事合古典,莫不叹息之矣。”
三指典故,如陈寅恪先生所谓“古典”“今典”,即是。其义甚为通俗易解,此不赘。
四指古代流传下来的被认为正宗或典范的事物及其风格,举凡带有典雅、保守、怀旧、正统情调和特色的建筑、园林、绘画、音乐、戏曲、文学等艺术样式,皆可冠以“古典”二字。
而今天通常所说的“古典”,意涵已经萎缩,大抵是指古代流传至今的“经典”,以及弥漫在经典中的古典情怀与韵味,仅此而已。而“古典”二字所散发出来的诗意,却常常比“经典”更为馥郁而悠长。
关于“经典”,阿根廷小说家、诗人博尔赫斯(1899—1986)是这样解释的: 经典不是指一本书拥有这样或那样的优点,经典是指一本
被世世代代的人们由于各种原因的推动,以先期的热情和神秘
的忠诚所阅读的书。
博尔赫斯热爱中国文化,他的“先期的热情和神秘的忠诚”,跟其同时代的中国儒者钱穆(1895—1990)所强调的“对其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真是不谋而合,殊途同归。
遗憾的是,今人由于太过轻薄与浮躁,常常把时间和精力用在追逐时尚和新潮上,而缺乏对“古典”或“经典”的“温情与敬意”。加上各种声光电气产品的诱惑与裹挟,海量的资讯和信息蚕食着心灵和精神的自由,也稀释着阅读和思考的浓度,古典的诗意和灵光变得越来越难以捕捉而近乎奢侈了!
近些年,“古典学”的研究渐渐成为一个热点,相关研究及著述多了起来。这在一切都求快、求新、求变的当下,无疑是一件好事。
古典学原本是西方学术的一个概念,大体是指对古希腊语、拉丁语等古典文献及西方古代文明的研究,横跨语言学、文学、哲学、考古学等多个学科。在中文的语境里,虽则并无“古典学”一说,但却未尝没有可以对应的概念,比如,相对于“新学”的“旧学”,相对于“西学”的“国学”,或者,通常所说的经、史、子、集“四部之学”,都可归入中国“古典学”的势力范围。当然也有比较狭义的界定,如裘锡圭先生在“重建古典学”的倡议中,就以“古典学”来指称对先秦上古传世典籍与出土文献的研究。
这本浅薄的小册子自然与高深博雅的古典学扯不上关系,之所以冠以“穿越古典”的书名,原因有三:一来,我对“古典”二字素怀迷恋,曾在报刊开过“古典评弹”之类的专栏,又曾出过名为“古典今读”的系列丛书;二来,我所供职的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向以融通古今中外的学术为职志,前几年在哲学系中国哲学学科下面,特为辟出“古典学”一科,下设“经学”和“古典诗学”两个专业方向,且与我的教学和研究多少有点关系;三来,比之2010年出版的第一部个人文集《有刺的书囊》,这本集子在学术趣味及文化立场方面,确实呈现出了某种“转向”,即从对“今典”的观照阐发转向了对“古典”的寻绎省思。只不过,对古典的寻绎和省思,依然没有离开对现实人生和社会问题的追问和分判,故不妨谓之“穿越古典”。某虽不才,私心所措意者,不过是通过致敬古典,进而呼唤古典精神的回归罢了。
本书共三十篇文章,分四辑:第一辑“古典杂论”,收录古典诗论、文史考辨方面的论文九篇;第二辑“文教新说”,拣选传统文化经典教育及书院研究等方面的文章七篇;第三辑“书里书外”,收有与古代文学相关的书评六篇;第四辑则是“演讲序跋”,计凡八篇。这些篇什基本上写于最近五六年,差不多都与古典和阅读有关,尽管水平有限,用力不均,属于“卑之无甚高论”之类,但总还算“修辞立其诚”,立此存照,或许不至有碍观瞻吧。本书得以忝列张生兄主编的“同济.汉语文学”丛书,让我备感荣幸,聊记一笔以致谢忱!
是为自序。
《穿越古典/同济汉语文学丛书》是人文学者刘强先生继《有刺的书囊》之后,出版的第二部个人文集,精选了近些年作者在经史讲论、文学探讨、人文教育、读书治学诸方面的文章二十余篇。无论是对学术问题的研究,还是对社会问题的分判,乃至一书一人的推敲,作者都本着"修辞立其诚"的一惯立场,表现出对古典人文的由衷向往,以及对当下诸多现实问题的忧思与担当。
由刘强著的《穿越古典/同济汉语文学丛书》共三十篇文章,分四辑:第一辑“古典杂论”,收录古典诗论、文史考辨方面的论文九篇;第二辑“文教新说”,拣选传统文化经典教育及书院研究等方面的文章七篇;第三辑“书里书外”,收有与古代文学相关的书评六篇;第四辑则是“演讲序跋”,计凡八篇。这些篇什基本上写于最近五六年,差不多都与古典和阅读有关,尽管水平有限,用力不均,属于“卑之无甚高论”之类,但总还算“修辞立其诚”,立此存照,或许不至有碍观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