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你愿意糊涂并快乐地活着,还是痛苦却清醒地活着?芥川龙之介借《罗生门》表示,他选择后者。
人生在他眼里,是“一部缺了很多页的书”——“实在难以称之为书,但总算勉成一部”;
是“一盒火柴”——“太当一回事未免可笑,太不当一回事则很危险”;
是“不如一行波德莱尔”的无用之物……
23岁的时候,他给世界贡献了《罗生门》这部伟大作品。
30岁的时候,写了《竹林中》,这个故事把黑泽明推向了国际影坛大师的位置。
35岁的时候,留下“对将来模糊的不安”遗言后,伴着雨声和圣经,服安眠药自杀。
短短一生创作短篇小说148篇,故事取材新颖,文字精致冷峻。人们称他“艺术派作家”,他却淡淡摇头,说“创作只为造就我内心世界的诗人。”
他的小说里,尽是悲剧——被抛弃的没落贵族小姐,完成复仇大业后陷入空虚幻灭的武士,为了艺术看到亲生女儿被活活烧死却浮现笑容的画师……他擅长抓住人性冷漠尴尬局促不堪的一面,却并不戳破,唯美精致的文字反而唤醒了读者对芸芸众生的悲悯,对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也有了更多体察与宽容。
《罗生门》是芥川龙之介的代表作,也是这本短篇小说选的书名。
本书不仅收录了《罗生门》《竹林中》《地狱变》《河童》等最广为人知的经典名篇,同时精选了《英雄之器》《南京的基督》《丝女手记》《枯野抄》等国内罕见译作,共28篇。由黑泽明执导的《罗生门》,现已成日本经典电影之一,其原著正是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和《罗生门》。
故事之所以可以流传百年,往往因为它超越了时间。芥川龙之介就像你身边那位高冷的同学、孤傲的同事,看似不合群,却唯有他最懂人心。每个短篇,读完最多不过十几分钟,却如走马灯一样,呈现了从大人物到小市民的良心、感觉、神经、趣味……芥川的小说没有难懂的情结和架构,也不渲染社会环境,而是专注展现人物细腻的心理变化,谋篇布局,极尽巧思。人生中每一个隐秘不足外道的心思,或蠢蠢欲动,或幻灭怀疑,一百多年前的芥川龙之介,早就看破。
《蜜橘》
一个阴郁的冬日黄昏,我坐在横须贺始发的上行列车二等车厢的一隅,呆呆地等待开车的笛声。车厢中早已亮起了电灯,除了我之外,再没有一个乘客,这是很少见的。我向外张望,与平日不同,昏暗的站台上,今天连一个送行的人影也不见,只有一条关在笼子里的小狗,时不时地呜呜悲鸣。这一切景物,都出奇地与我此时的心境相契合。一种难以言喻的疲劳与倦怠,恰如阴沉欲雪的天空,在我脑中落下沉重的阴影。我把手放在外套口袋里,甚至提不起精神把口袋里的晚报掏出来看看。
不一会儿,开车的笛声响起。我心里微微一松,把头靠在后面的窗框上,漫不经心地等待着眼前的停车场徐徐后退的情景。可就在这时,检票口那边传来了急促尖锐的矮木屐声,随之而来的是列车员的叱骂声,我所在的二等车厢的门哗啦一声打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同时,列车沉重地摇晃了一下,缓缓开动。月台的柱子一根根地从眼前掠过,运水车像被遗忘在那里,戴红帽子的搬运工正在向车厢内给他小费的人道谢——这一切景象,在喷入车窗的煤烟中恋恋不舍地后退而去。我的心情渐渐安定下来,一边点燃香烟,一边懒懒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我面前座位上的小姑娘。
那显然是个乡下姑娘,干涩无光的头发盘成一个银杏髻,满是皴裂横纹的脸颊红得刺眼。一条脏乎乎的葱芽黄的毛线围巾垂到膝盖上,膝上放着一个大包袱,怀里又抱着个包袱,生了冻疮的手里小心翼翼地攥着一张三等车票。我不喜欢这小姑娘鄙俗的相貌,她衣装的不洁净也令我不快,更让我生气的是她居然笨得分不清二等车和三等车。所以,我点着香烟后,也为了忘记这小姑娘的存在,遂把口袋里的晚报摊在膝上,漫不经心地浏览起来。这时,从窗外落在晚报上的光线忽然变成了电灯光,印刷粗劣的数栏铅字意外鲜明地浮现在我眼前。自不必说,列车进入了横须贺线上许多隧道中的第一条。
可是,草草扫了一眼灯光下的晚报,我发现世间发生的无非皆是些庸常事件,难以慰藉我的忧郁。媾和问题、新郎新娘、渎职事件、讣告……自从进入隧道的一瞬间,我便有种错觉,仿佛列车行进的方向颠倒了过来,我一边感受着这种错觉,一边机械地浏览着一则则索然无味的报道。这期间,我当然意识到那小姑娘就坐在我面前,她的面目正如卑俗的现实化成了人。隧道中的列车、乡下姑娘、满纸庸俗报道的晚报——这不是象征,又是什么?不是那不可理喻的、低劣而无趣的人生的象征,又是什么?我感到一切都无聊之极,于是丢开未看完的晚报,又把脑袋靠到窗框上,死一般地合上了眼睛,开始昏昏欲睡。
几分钟后,我忽然察觉到什么动静,睁眼一看,那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从对面坐到了我身边,正使劲地试图打开车窗。不过,沉重的玻璃窗没那么容易抬起,小姑娘那满是皴裂的脸颊越发通红,吸溜鼻涕的声音和着细微的喘息,时不时急匆匆地传入我的耳中。我看到这番情景,自然也产生了几分同情。可是列车此时已接近隧道口,两侧的山腰正向车窗扑面压来,暮色中只有枯草还清晰可见,这一切景象都一目了然。所以,我无法理解小姑娘为何非得把关好的车窗打开。我只能认为,那仅仅是她一时的心血来潮。于是,我心底依然怀着阴暗的情绪,冷眼旁观那生着冻疮的手拼命去抬玻璃窗的情景,似乎希望她永远不会成功。可是,不一会儿,列车尖声呼啸着冲向隧道口,与此同时,玻璃窗终于啪嗒一声落了下来。一股浓黑的空气从四方形的孔洞中扑进来,仿佛把煤溶解了似的,转眼变成了令人窒息的烟雾,在车厢里弥漫开来。我的咽喉本来就不舒服,来不及用手帕捂住脸,就被喷了一脸烟,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差点喘不上气。可是,小姑娘完全没理我,朝窗外伸长脖颈,目不转睛地望着列车前方,银杏髻的鬓毛在夜风中飘拂。我看了看她在煤烟和灯光中的身影,转瞬之间窗外一亮,泥土味儿、枯草味儿、水的味道清清冷冷地飘进了车厢。若不是这样,咳嗽渐停的我准会劈头盖脸地把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骂一顿,再让她把窗户原样关好。
此时,列车已经安然地滑出隧道,正经过一个夹在枯草山头间的寒碜的郊外交道口。交道口附近满是破败的稻草房和瓦房,杂乱无章,挨挨挤挤,不成个模样。大概是道口的值班人在打信号吧,一面暗淡的白旗懒洋洋地在暮色中摇摆。我心想,总算出了隧道——就在这时,我看到道口栅栏对面的萧瑟景象中,三个红脸颊男孩正挤成一排。他们个子都很矮,像是被阴沉沉的天空压低了似的。他们的衣裳颜色暗淡,与郊外阴郁的景物如出一辙。男孩们仰头望着列车过来,一齐扬起了手,高高地扯着小小的喉咙,拼命叫喊起来,喊的什么却是听不分明。就在那一瞬间,从窗口探出半身的小姑娘忽然伸出生冻疮的手,使劲儿地左右挥舞,五六个染着温暖的阳光颜色、令人怦然心动的蜜橘,从空中落向前来送别的孩子们的头上。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刹那间明白了一切。小姑娘大概正要去别处帮佣,她把藏在怀里的蜜橘从窗口抛下,以慰劳特意来道口送别的弟弟们。
暮色中的郊外的道口,小鸟一般高声叫喊的三个孩子,抛下去的蜜橘那鲜艳的色泽——这一切都在转瞬间从车窗外掠了过去。可是,这番情景却痛切而鲜明地烙在我的心上。我意识到,有一股难以言表的明快情绪涌上心头。我仰起头,注视着小姑娘,仿佛在看另外一个人。不知何时,小姑娘又回到了我面前的座位上,依然将满是皴裂的脸颊埋在葱芽黄的毛线围巾里,抱着大包袱的手里紧紧攥着三等车票……
此时,我才得以暂且忘怀那难以言表的疲劳与倦怠,以及那不可理喻的、低劣而无趣的人生。P197-201
去年春天,我接到了来自果麦文化的翻译芥川龙之介选集的邀约。这邀请不期而至,却正契合了我多年的愿望。在纯文学作品出版殊为不易的今天,译者与心仪作品的邂逅实在是需要机遇,所以尽管当时我的精力并非最佳,还是欣然接受了邀请。
说起来,芥川龙之介一直是国人最喜爱的日本文学家之一,国内已有多个选译本,更难得地出版了《芥川龙之介全集》(山东文艺出版社)。不过,如果我们了解一下芥川的整个创作生涯,就会发现以往的选译本随意性较强而系统性偏弱。前辈们有的因为时代限制等原因,只能翻译手头可得的很少量作品,有的则是将自己在全集中所译作品另行出版为单行本,并不是从读者的角度出发来全面介绍芥川各时期的代表作。至于芥川全集,则由于规模庞大,良莠混杂,显然更适合学术研究之用。
因此,我们在选题之初,就希望做一个充满诚意而贴心的版本。也就是说,我们期许的是一个包含芥川龙之介各时期代表作、全面呈现他的文艺思想和内心世界、同时又能使读者获得最大审美享受和最多信息量的译本。
首先,在篇目遴选和书的体例方面,经过好几轮斟酌,我们选取了28篇芥川的代表作,全面涵盖了他才气纵横的前期、古今并陈的中期和痛切告白的晚年作品。选材时我们不仅考虑作品的知名度和艺术成就,也注意它所反映的主题是否已多次重复,并尽量降低文化背景差异带来的障碍感,使阅读顺畅而愉悦。在书的体例上,由我撰写了一万余字的导读、加了百余条注释和9则解说。导读梳理了芥川的创作脉络,尽可能生动立体地表现了他的生涯与内心世界,其中或许有一些主观见解,但都是在严谨研读先行文献之后,怀着深切的理解与敬重之心写就的。对于注释和解说,我们的宗旨是尽量少写,一旦写出就是必要的和有含量的。以前我看前辈译家如周作人的译作时,就很喜欢看他的注释,有时候笔锋闲闲一荡,略说些人事掌故,给文章添了不少味道。因此,在翻译本书时,我也尽力向读者提供更多的信息,比如《毛利先生》中出现了一个戏称“腰便大道”,意思是小职员来来往往的街道,特指日本东京皇宫到丸之内、大手町之间的街道,这一名称缘起于文学研究家马场孤蝶的雅谑,而它变得广为人知,还多亏了本篇“毛利先生))的助力。再如《地狱变》中的堀川大人,前辈译本中写作“堀川大公”,由于中国和日本都并不把尊贵的人称为“大公”,我以前还有点纳闷,不知他到底是皇室亲王还是地方诸侯。后来查找这位大人,才知道日本史上有好几位“堀川大人”,均为摄关家藤原氏的显贵,原来“堀川大人”这一称呼的含义就是他的身份大概是权倾天下的摄政大臣。至于那数则解说,则是在文章背景复杂、靠注释不足以说明的情况下斟酌添加的,比如《大石内藏助的一天》取材于日本家喻户晓的元禄赤穗事件,但中国读者就需要先了解这一大背景。无论注释还是解说,都并不把观点强加于读者,只是为了提供知识上的参考,帮助大家尽可能地接近日本本国读者所能获得的趣味。
其次,在翻译过程中,我把“美感”放在第一位,力求反映出芥川在文辞技巧上的用心。在同时代作家中,芥川可说是最重视形式之美,写作时字斟句酌,恪尽推敲琢磨之劳。他有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又兼通西洋文艺,这使他能够自如地驱使多种文体和文风,或古雅端凝,或哀婉流丽,或庄谐并用,或圆润清澄。著者如此用心,译者也须努力回应原作,尝试不同的遣词风格,如“蜜橘”等现代文中字句追求平易自然,历史小说尤其是中国古典题材中,文辞则不妨稍存古意。例如“秋山图))中,“已罹龟玉之毁”“此图乃是白眉翘楚”“拊掌一笑”等句中,“白眉”等皆是芥川原句,显示出他高深的汉文造诣,所以虽然这些词句在现代汉语中并非常用,还是决意保留以存原作神韵。相应的,文章整体格调既雅,其他用语也须和谐,比如“食案”不宜写成“饭桌”“手札”也不可换作“介绍信”。总体而言,芥川的文风偏向典雅,所以文中或许存在读来略费思量之处,但文艺欣赏本是一种审美活动,辞采华赡是芥川文学的独特魅力之一,相信有心的读者自会细细涵咏。
在精练词句的同时,我还有意识地引入一些异域色彩的审美观念。比如在色彩名词中,日本古代常用“棣棠色(像棣棠花一样的金黄色)”“丁香色(煮丁香花苞染成的浅黄褐色)”“桧皮色(桧柏树皮一样的赤褐色)”等词语,翻译时我没有直接意译,而是原文引入并加注。这是因为,这些词语并非单纯表示颜色,它们其实反映了一个民族的审美趣味,洋溢着古典的诗情。就像我们传统的“胭脂色”“湘妃色”“秋香色”“藕荷色”,单单几个词似乎就使人看到一个精致的香闺,如果把它们换成“暗红色”“粉红色”“浅黄绿色”“浅紫红色”,则顿时意蕴全失。记得在古典文学课上第一次学到“棣棠色”时,对于那蔷薇科的金黄小花,我还全无知识,可是后来我发现它竟然很常见,甚至我居处的楼下都长着一丛丛的棣棠,每次看到那明亮生动的金黄小花,我就会想起有个民族自古爱惜它的颜色。
此外,平安时代女子在穿多重衣装时颜色上有固定搭配,日语称之为“袭”,我把它译为了“叠色”,比如春天穿的“樱花叠色”,一般认为是以紫红为里袍、以白色为外褂,秋天穿的“荻叠色”,则是以天蓝色为里,以暗红色为表。在《地狱变》中,良秀的女儿被烧死在一个春夜里,她穿的便是“樱花叠色”的礼服,《竹林中》中的女子穿的“荻叠色”衣裳,事件自是发生在满地落叶的秋日。体会到著者在细处的用心,那遥远的平安时代的风声月色仿佛也与我们贴近了许多。
回顾翻译过程,我感受最深的就是,它不时地唤起了我当年修读日本古典文学时的记忆,犹如睽违多年的故人,不经意间于此时重见,令人惊喜交加。例如《六宫小姐》中“昔年枕君臂”的那首和歌,记得在日研中心时张龙妹老师讲解“手枕”一词,说这是男女情浓之时以爱侣的手臂为枕,是一个十分旖旎的场景,但由于中国有“曲肱为枕”一词,因此在和歌翻译中常被误为枕自己之臂。时隔多年,在翻译芥川的契机下。我又得以重温那一心向学的单纯时光,不禁十分感慨。再如《大石内藏助的一天》中两位花魁娘子“夕雾”和“浮桥”,自然令人想到《源氏物语》里的,“岛原”“撞木町”“浮官人”等,也让人想起江户时代那活色生香的浮世风月。在时时遇到故人之外,新知也不在少数,像《枯野抄》中的《花屋日记》《烟草与魔鬼》中“四无用”的打油诗、内藤丈草的俳句等等都是这次翻译的新收获。虽然查找资料颇费心力,但幸而如今书籍丰富、资讯发达,总能满载而归。总之,在迄今为止的译书生涯中,这是我最多品味到“悠然心会”之感的一次翻译经历。
我着手翻译这部书稿,是在去岁仲春,到了提笔写后记之时,则又是一个“百草千花寒食路”的一年春好处。去年此时我正值孕期,而现在幼子已逾半岁,回顾这一年时光,感慨良多,芥川书稿注定与我人生中最特别的一段时期交融在一起。许多次深夜工作时,遥望楼下灯火依稀,天空寒星闪烁,仿佛能听到人生盛年在缓缓流走的声响,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那也许是我与芥川最接近的时刻吧。
在本书终于付梓之际,感谢我的恩师、北京日本学研究中心张龙妹教授,在翻译中先生给了我很多指教与建议,还赠予我一套先生亲自校译的《今昔物语集》,尤其是当起初我因身体原因而心存踌躇时,先生笑言“勤奋的妈妈是最好的胎教”,勉励我振作,才终有本书的面世。感谢本书的责任编辑曹曼学妹给我许多有益的启发,她对芥川文学的理解和真诚敬业的态度都令我敬佩。最后,我要特别感谢家人对我的理解和纵容,使我得以在这个特别时期依然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在我因不得不卧床而心生懊恼时,我的爱人并未责我草率,而是帮我录入手稿,还故作赞语以宽我心怀;擅写古诗词的老父亲每见文中译诗,必会点评“不合韵”,而后大笔一挥,替我“斧正”,那情景现在想来还让人忍俊不禁,也是我翻译本书过程中最温馨的回忆。
赵玉皎
于2015年春光韶盛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