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第几次从梦中醒过来。易理希努力地睁开眼睛,顺着围墙上的爬山虎往窗下望去,庭院里种着不同花期的植物,招摇红艳的彼岸花在微风中摇曳着,姿态哀伤。它的邻居——一排菊花,花蕾渐渐显露出新鲜的黄色。
起了一阵秋风,天气已经转凉了。
啪!身后客厅的灯亮了起来。
先生快要回来了!易理希心想。
窗外天色渐沉。云朵染上了思念的色彩,变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与此同时,易理希看见了倒映在玻璃上的自己,灰暗而又单薄。
一个轮椅上的影像。
这个家中,几乎所有的生活设备、工具都是远程遥控的。
洗衣机,面包机,准时投放鱼食的鱼缸。易理希根本不需要看时钟,就知道现在是傍晚六点四十五分。
在晴朗的夏季,客厅的灯都会准时地亮起来。如果是雨天,亮灯的时间则会提前半个小时。每天与易理希形影不离的轮椅,会在上午九点带她去电视机前,让她看上四十分钟的直播新闻。中午去特制的饭桌用餐,下午一点去床上午睡,三点半准时出现在收音机前,收听广播电台的节目。
轮椅出现最多的地方是客厅的窗前,易理希可以尽情欣赏院子里四季不败的植物和从头顶飞过的候鸟。
是丈夫的默默付出,创造出了这一切。
对易理希来说,这般美好的生活,是九年前的她无法相信的。
九年前,易理希毫无征兆地染上了一种怪病。她突然不省人事,卧床不起,医院接连发出病危通知书,正当所有人都放弃希望的时候,她以现在这副模样回到了人世。
四肢再也无法动弹,僵化的脊椎使得她没办法自如地转动脖子,只能小范围地活动脑袋。由于动作的幅度过于相似,大多数人分不清她是在点头还是摇头。
祸不单行,这场大病将她的语言表达能力也一并带走了。事实上,易理希想要张开嘴唇,都会耗尽她的体力,每次进食都需要超级有耐心。那两瓣原本弧线漂亮的嘴唇,总处在无尽的细微颤抖中。那种状态和正常人的微笑很相似。但它只能做到微笑,不可以噘嘴和撇嘴,也不可以咧嘴大笑,更别提做出惊讶的O型了。
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之后,易理希得到了一个自己无法接受的身体,一个连死亡都无法选择的身体。
出院当天,恰逢易理希与丈夫郭树言结婚一周年纪念日。
郭树言缓缓推着她的轮椅,从医院狭长的通道穿过。每个擦肩而过的人都用一种奇特而又同情的眼神注视着易理希,仿佛在说:这样的人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易理希无法掩饰自己的眼泪,滚落脸庞的泪珠被一只厚实的手掌抹去。
“老婆,我们搬家吧!”郭树言拉着易理希毫无知觉的手,神情愉悦地说道。
于是,这个位于市郊,两层带庭院的白色小屋,便成了他们的新家。
刚搬来的头两个月,举目荒凉,院子里杂草丛生,屋子里甚至还有老鼠。每个晚上,都能听到这些小东西在木地板缝隙间急速奔跑的声响。
但这些都难不倒郭树言,他乐于解决各种麻烦,清洁屋子,粉刷外墙,除去庭院的野草,播撒各类花种,亲手制作信箱,去邮局订购报纸和牛奶。没过多久,白色小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焕发出新的光彩。
随着时间的推移,易理希也渐渐爱上了这里。她喜欢这个名叫“花桥”的小地方。
郭树言原本是一家科研所的研究员,搬迁来到花桥后,他不得不选择从科研所辞职,在离家不远的镇上开办了一家书店,选材以教材以及科幻和推理小说为主,这类小说也是他的兴趣所在。
作为一名科学研究员,郭树言的梦想是获得诺贝尔奖,家里所有的遥控电器全是他的发明。
易理希记得丈夫曾经恶作剧般地对她说:“就因为和你谈了恋爱,我注定成不了科学家喽!你可要对我负责啊!”
一切是那么地顺理成章。
想到这儿,易理希在心中默默感谢了丈夫一番。
不知何时,她身上盖着的驼色披肩,已滑落到了脚踝边。
开门进来的不是丈夫。易理希熟悉他的脚步声,今天的脚步听起来细碎而又急促。
会是小偷吗?易理稀有点紧张,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凝视着面前的玻璃。
模糊的黑影朝她走来。
“理希阿姨,妈妈让我来送南瓜粥。”来者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男孩,留着简单利落的发型,眼睛清澈如水。他的手里捧着橘红色的保温瓶。
男孩是隔壁夫妻的儿子,名叫吉宇。郭树言生怕妻子独自在家时发生意外,所以将家里的钥匙留了一把给邻居,希望他们能够时常照应一下。
易理希的视线跟随着玻璃上的影像,一语不发。
“叔叔还没有回来吗?妈妈不让我看动画片,我可以在你家看一会儿电视吗?”男孩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近似自言自语的对话方式。他把保温瓶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将轮椅上的易理希推到了电视机前,然后与她并肩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频道默认在新闻台,美丽的女主播正播报一起凶杀案:
“花桥镇和静路发现少年尸块,警方初步判断死因为头部遭钝器击打。被害少年身上有多处外伤,疑似生前遭到殴打折磨。这是本月第二起虐杀少年并抛尸的案件,警方提醒民众,尤其在校读书的初高中学生,警惕陌生人的搭讪??”
吉宇撇撇嘴,没等新闻播完便把电视调到了动画片的频道。
和静路?
易理希目光慢慢移向窗外。庭院门前,那条她每日眺望的街道,就叫作和静路。
易理希微微蹙眉。如此娴静的地方会发生这般恶劣的案件,想到自家附近游荡着一个虐杀少年的变态狂,她不免为吉宇暗暗担心。
刚刚升入高中的吉宇,比同龄人看来矮小。可能是身高上的不自信,吉宇平日寡言少语,倒是和易理希独处的时候,他会变得话很多。除了丈夫,吉宇是第二个悉心照料她的男人了,或者说是个小男人。
易理希和先生没有孩子,并不是因为她的重病。婚后不到两个月,怀孕的易理希意外流产。在医院体检后,医生诊断易理希患有先天性纵隔子宫畸形,她不容易怀孕,即使怀孕也十分容易流产。这个消息对喜爱孩子的夫妻俩是个不小的打击。之后易理希患了重病,丈夫郭树言更是再未提及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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