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人
在未有觉知、思维和意识之前,作为旁人的替代品,我已隐约在尘世里显现。
我被冠以另外的性别和称谓,频繁地出现在祖母、外婆和母亲与别人的交谈中。那个我,迅速在亲朋好友中扩散,日渐成形,并有了些微存在的迹象。他们都在错误地将我定在另一个堂而皇之的位置上,并因之而快慰、膨胀。
从那时起,我或许就该知道,一切既定的事实,其本源以及促成结局的过程明显出现差异。一切的一切,作为具体物象呈现出来之时,那也就是无法挽回的时候了。
我的祖母之前所拥有的骄傲和努力,乃至于人前的夸耀和鄙夷,都被残忍的现实——我,而不是她们臆想中的那个人——所击败。
或许我的母亲,在与我面对乃至在后来的亲密接触中,慢慢忽略在此在彼的具象性,并模糊了我与她之所想中另一个人的概念?当然,这只能作为一种猜测谜一般存在。时至今日,我早已将自己初现世界的记忆遗忘干净,甚至遗忘了被母亲亲手抱在怀里的感觉,遗忘她亲吻我,叫我的名字,或我第一次喊出“妈妈”这两个字时,带给她初为人母的惊慌和错愕,以及无奈承受的隐忍。随着年岁的增长,事件现出它凌厉而残酷的一面,这样一来,我于她的歉疚日益增多。她不得不告别生命中最美丽的时代,这是不争的事实。她也不得不承担起母亲无私、看护、教育的责任。所有这些,也不过是对照我自己经历而杜撰出来的想象。真实的状况显然无法重现。如果我能作为一种器物,在她深睡的时候植入到她的记忆,探测关于之前的种种,或许会很自如地描述出我们初时相处的片段。遗憾的是,她永远是我的见证者,从我出世的那一刻起,到我的童年、青年,乃至如今。而我却无法见证她记忆的那部分,更无法去确认她偶然(惊讶)说出的关于我生命初期的只言片语。
我似乎并未给她带来好运,或者给她带来所预想的甜美生活。相反,我的存在,使她被孤立。在别的村里做着教书育人的工作,回到家里,冷灶冷锅,冷炕冷屋。饥寒之时,她用哭泣替代了身体需要的给养。
其时,我,这个她带到世上的孩子,在哪里?她的苦处中,全是埋怨和悲愤的种子,她对世界的不满和对自己人生的不满,绝大部分是因我的到来而开始。
父母从未承认过,我的到来曾使他们渐入尴尬境地。只是从小到大,他们频繁提及自己遗憾时,在阳光下,或者雨天里,会有一些远隔的东西,屏障般将他们跟我隔开,像阳尘,也像水雾,像冰,也像火。那时候,我知道,我并不是他们的期待。
在我有记忆的头几年里,父母是我所看到的影像,或年节里团聚的热闹,但并没有快乐温暖感。印象最深的是他们之间的不断争吵,母亲和父亲的,祖母和父亲的,还有祖母和母亲的。他们之间倒不至于冷眼相对,因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便合力做着某件事,但嘴里却说着刻薄的话。有一次我的父亲将我当成牺牲品,一把抓起来要扔到门外,这时候祖母猛然惊醒过来,夺下了早已吓得哇哇大哭的我。现在想来,我对父母的愧疚应该是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我藏在门框后面,或者蹲在炕沿底下,试图躲起,或者消失掉,好让他们之间的硝烟平息。从那些隐隐约约的话语中,我敏感地察觉到,自己是这件事的源头和肇事者,是别人的替代品和错误的制造者。
小伙伴们无疑都是他们家的宝贝至亲,禾苗被她爹扛在肩上,而田园回家总有一碗红糖水在等待着她。我的羡慕频繁如枝叶,但更多的是不安和惧怕。
有一年队里分土豆,只有半个劳力的我们家,照例是要等到所有人家都分完,才轮到的。当母亲拉着我去到地里的时候,土豆已剩不多了,那些婆娘们还龇着一口黄牙说笑,看到母亲,她们的目光里有种轻蔑的东西射出来。其中有个女人竟然说,你家没劳力还好意思分粮食啊。说完竟一屁股坐在了土豆堆上,一会儿她站起来的时候,土豆上染着鲜红的血迹,那伙人哄笑起来。母亲牵我的手,越来越冰冷,并颤动起来。她的眼里,全是愤怒和委屈。但那些手拿秤杆的男人们显然是很享受这种玩闹的,他们将带血的土豆放到筐里称好,倒在一旁,说,这是你家的。
我忘了母亲是怎么抬那些土豆回家的。但我一直记得那个女人用手摸着自己裆部时脸上那种嘲弄的表情。
那天晚上,母亲看我的目光像一把刀,而妹妹哭的时候,她也不像以往那样去抱她,逗她。祖母、母亲、我和妹妹陷在煤油灯影影绰绰的光线中,忽明忽暗,像风中的树叶。
那夜,祖母的怀抱照例是温暖的,只是,她很轻很轻地在我将睡未睡时喟叹,要有个男孩就好了。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