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也会被抽疼
啊,他把嘴用力张大。穿白大褂的医生脸贴了上来,唔唔左边一颗右边一颗,就在一张牙齿示意图上找到这两颗,各打一个大叉。然后,右手一柄小铲,左手一片玻璃,用小铲在玻璃上搅搅拌拌。他张大嘴巴坐在医生对面,正好看得分明,那是一小团水泥。医生挑起一点,举过来伸进他嘴里,冰凉地填在左边的蛀牙上。接着是右边。不疼,就是嘴张得时间太长,觉得自己成了菜场鱼摊上的胖头鱼。
他双手揉着两边腮帮子出来。操场上队伍排得老长,他一路过去,同学们一路朝他哈哈穷笑,开始被笑得有点糊涂,后来发现是摇摇跟在他后面,也是双手揉着两边腮帮子。
老师说补过牙的可以先回家,他和摇摇就走了。一路活动着嘴巴,有个问题还是搞不懂,怎么会人人都有蛀牙?不是人人,谁谁就没有。那怎么会这么多人有蛀牙?老师说,国家战胜了自然灾害,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小朋友糖吃得太多,所以蛀牙也多。你吃了很多糖吗?摇摇想了想,说没,你呢?他说我吃多了,我们家拿糖当饭吃,吃得个个像大白兔,走路蹦蹦跳跳。
走到路口,碰到游行队伍过来。大人们高举着旗帜和横幅,挥舞着小竹竿上的标语纸,要古巴,不要美国佬。他那时不懂要不要还有喜欢不喜欢的意思,心想这古巴和美国佬好玩,糖似的,可以要,也可以不要。摇摇很讨厌游行队伍,说他们是小偷。摇摇家沿街,妈妈经常腌咸菜,把菜泡在木盆里用脚使劲踩踏,然后一挂一挂晾在门口,搭在行道树之间的绳子上。每次游行队伍过去以后,咸菜就少了一些,摇摇妈妈会破口大骂,三只手,烂肚肠,杀千刀的,面皮厚过城墙。
他和摇摇看中了打火机厂的篱笆墙。趁没人注意,一人去拆了一根长长的竹竿下来。他们操练竹竿战法,站在马路对过的给水站这里,要看看哪个杀千刀的敢偷咸菜。只要有一只手伸出队伍,马上会有好多手跟上来摘咸菜。前头一拨过去,他们都没看见,一挂挂的咸菜就稀疏开来。后面一拨过来了,他和摇摇紧紧盯着。第一只手刚刚伸出来,他们举着竹竿呀呀地冲了过去。游行队伍被冲乱了,口号也冲乱了。那第一个伸手的大人后背吃了几下抽打,反身抓住两根竹竿,一用力,把他和摇摇拽到身边,啪啪一人一个耳光。大人们围上来,挥舞着小竹竿上的标语纸,噼里啪啦一顿惩罚,说他们破坏游行。口号又整齐地喊将起来,要古巴,不要美国佬,卡斯特罗们举起标语纸破碎的小竹竿。他和摇摇渺小地蹲在行道树下,变成了翅膀折断倒栽葱的肯尼迪。
咸菜,不提了,除了摘走的,上下街沿散落一地。
摇摇吐了口血红的唾沫,又用手指在嘴里掏了掏,掏出几粒水泥来。 梦也会被抽疼。我经常想不起梦中景象,却经常在无缘无故的阵阵疼痛中醒来。
真的,那时候,小朋友舌头舔舔,嘴巴动动,随时可以吐出一块水门汀来,我告诉一帮小同事。我们在一家小酒家吃晚饭。年轻的同事们狐疑地看着我。一个姑娘憋不住,噗地把饭菜喷了一桌,然后笑得浑身乱扭,说打死我也不信,补牙用混凝土。我看看其他人,谁都不信的样子,只好补充说,可能是磨得比较细的水泥,再加点胶水。他们集体哄笑起来,觉得这老同志有意思有意思。
第二天,笑得喷饭的姑娘来找我,说问过爸爸了,爸爸说有过的,标号高的水泥,加工一下,不过只用了很短一个时期,说得出这种事的人,至少六十岁。
她爸爸以前是医院院长。
她爸爸的判断大致没错。
P1-5
感叹作者生动的感官记忆!我们毫无防备,常被王小龙这只突然伸来的大手,一把攥紧了心脏。
——金宇澄
曾在网上读诗人王小龙的散文,这种酷情(残酷深情)的文字别人写不上来。大家拍手,都怪他怎么不编成集子。现在,书来了。读者可以分享网友们拍手的快乐。
——陈村
一切并没过去多久
整理这些文字,一不留神就会和过去的自己不期而遇。谁都有面对自己的时候,都知道并不是什么愉悦的经验。饥饿和屈辱的年代,马虎和麻木的年代,自不量力的年代,头破血流的年代,陡然升起的背景前,过去的自己又熟悉又陌生地接踵而来,往往是你还没从错愕中清醒,他已飘然而去,影子长长地拖着支离破碎的人生。
这些文字大多写在网上,作家陈村主持的论坛“小众菜园”。真好,写一段贴一段,有时干脆在线打字,鼠标一点,传送出去,那种即时发表的快感是爬格子写作时期无法想象的。真好,可以装傻充愣,可以改头换面,可以丢掉日常的惺惺作假,可以不在乎你来我往的方式。我虽野蛮,菜农们却很友好,宽容和勉励都在跟帖的方框里了。这个已经不复存在的论坛,当年都有谁谁出没就不说了,恐有大旗虎皮之嫌,我会永远记得几位线下交往也同样不虚伪不矫情的人物。
我写诗,相信诗是高明的虚构,也是高明的非虚构。我也做纪录片,明白纪实比较危险,杜撰相对安全。这些文字的写作介于非虚构和虚构之间吧。让我不太自信的是少年、青年时期的经历,荒唐和混乱年代中的那份欢快,读者是否能够理解和认可。说真的,每篇背后都能带出一大堆令人难堪的往事,情境记忆、感官记忆太好的人就这点麻烦,毫无防备地被过去伸来的一只大手攥紧心脏,啥名堂呢。于是,尽量写得好玩些,讨喜些,不然会被记忆的浪头拍死。
这本小书大致分为三部分,前两部分看上去故事性强一点,后面就真有其人从实招来了。因为起先想的就是写到1979年为止,那年我离开工厂。前几年陆续投稿《上海文学》,都发表了。整理成书的时候神差鬼使增加了后来的几篇,最后的《搬东搬西》也写在好几年前,不过补上了最后一次搬家。这些年来,上海人谁家没搬过?一个个家,串联起一个个人一件件事,也算回头收拾足迹的一种方式。比较突兀的是《凭什么》,诗集《每一首都是情歌》的后记,记录了八十年代以来“生活的一部分”的感想,诗的行旅中的感想,那无可救药的浪漫性情,不会多余吧?
感谢作家金宇澄的鼓励和推荐,感谢作家朱耀华耐心而专业的编辑工作,感谢艺术家一毛的摄影作品,感谢艺术家张志全的装帧设计,感谢文汇出版社的爱惜和信任。
人生不过短暂一瞬,所以,一切并没过去多久,就在这薄薄一册之间。
2017年12月10日
旧梦
他怎么走过来的我不知道。
刚满五岁,他偷偷跟在妈妈屁股后头去上班,过了桥才发现那女人不是妈妈,转过身来,桥不见了。从此他丢了回家的路。从此不再相信女人的屁股。
纱厂里走出苏北爹爹,把他领进门房间。苏北爹爹的阿花被人捉去杀掉吃了,1959年的夏天,没有小偷也没有狗。爹爹上早班,就把他留在黑乎乎的宿舍里,把门锁上。他会站在窗下的木板床上,把脸塞在窗口的栅栏当中,看外面弄堂,看树叶在地上打转,看围墙后的厂房气窗上冒出一丝一丝雪白的棉絮。弄堂里走进走出的大人们慌慌张张的样子,听见一个孩子叫着爹爹、奶奶、爸爸、妈妈,停下来看看他,朝他笑笑,然后叹一口气。人家的背影摇啊摇地远了,他也学着叹一口气。他睡着了,好像在过一座桥。他醒来了,爹爹把一只大馒头伸到他鼻头底下,馒头掰开的地方,夹着油汪汪的红烧狮子头。他和爹爹一起吃,他用嘴,爹爹用眼睛。
爹爹做夜班才带他去纱厂。厂里很多妈妈。妈妈们的屁股都很面熟,但是屁股不算数。她们的手指毛毛拉拉的,跑来跑去的脚步很重。她们耳朵都不好,说话像在吵。纱厂像个装满苍蝇的大盒子,声音在里面一天到晚撞来撞去。吃饭时间,妈妈们到门房间来把饭盒热一热,她们都喜欢摸他头,只有一个喜欢揪他的小鸡鸡。小鸡鸡立了起来,弄也弄不平,只好趴在门房间的木板床上睡觉。醒来时,他在爹爹背上,沿着苏州河,走过一座桥,又是一座桥。每座桥都让他记得一点回家的路,可是他不敢动,不敢跳下来跑过桥去。他趴在爹爹的背上装睡,桥和桥下的河水一摇一晃,天空和早晨的太阳一摇一晃。
邻居家的男孩碗里有一块大肉,他盯着看。爹爹出门转了一圈,拎回一大块肉,烧得满屋香喷喷亮堂堂的。一老一小吃完了躺在床上一声不吭,1962年的冬天,只要能吃饱,谁都不说什么。半夜里他觉得肚子不舒服,听见爹爹放了一个很响的屁。他伸手推推,爹爹冷冰冰硬邦邦的。爬下床来,他在地上摸到一双大鞋,给爹爹穿上,又摸到一双小鞋,给自己穿上。他跪下来给爹爹磕了一个头,然后走出黑乎乎的宿舍,走进月光。
他捡到一张画,画上有个小男孩坐在妈妈的肩头笑个不停,背后许许多多红气球。他小心地把画对折八次,塞进怀里,把筐子里的废纸破布烂铁皮统统倒在阳光下。一起拾荒的小伙伴都不记得坐过妈妈的肩头,他们说以后看到红气球就抢过来,说着就用手把画上男孩白白胖胖的脸蛋抹脏了。卖掉破烂,交一半钱给老大。老大坐在桥下吃西瓜,刚从船上抢来的。老大最大,12岁。老大很大方地请小弟弟轮流啃啃还有一点红颜色的西瓜皮,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子弹壳,每人一颗分给大家。他不要,老大打他一巴掌,叫他蒋匪帮。他们挤进点心店吃阳春面,又是酱油又是醋,辣酱和胡椒粉乱倒,服务员阿姨差点没厥过去。回到桥下,他们躺在黑暗中咿哩哇啦穷唱,桥洞回声轰轰隆隆。天蒙蒙亮,早班车从头顶上驶过,他坐起来,掏出那张画,铺在地上细看。妈妈的脸很好看。妈妈没有屁股,画画的人很清楚,屁股叫人上当。他看见老大睡得糊里糊涂爬起来,哗哗啦啦朝河里撒尿。他摸摸脸上被老大指甲划破的地方,走过去,一脚把老大踢给苏州河。
苏州河上许多桥,自己走过来的是哪一座?他坐在河边发呆。一个穿绿裙子的小姑娘正要过马路,大概上学要迟到,她跑了起来。他知道学校在哪里,可是他没有书包,背上挎着的是一只白木箱,里面棉垫子裹着五十根棒冰。小姑娘一声尖叫,被自行车碰倒。自行车停都不停,一溜烟逃走。他过去把小姑娘拉起来,让她坐在木箱上。小姑娘膝盖擦破了皮,像受伤的白鸽。小姑娘流了一点眼泪,蜜糖一样挂在脸上,他很想去舔干净。小姑娘决定让雷锋哥哥搀扶着走路。一进校门,男孩女孩围过来,小姑娘炫耀地给他们看摔破的膝盖。他自己膝盖没摔破,只好把棒冰拿出来分给他们。一位女老师扶着眼镜走过来,吃惊地看着校园里发生的骚乱,命令学生们赶快把棒冰扔掉,男孩女孩听话地把滴滴答答的棒冰扔回木箱。大铁门在他面前关上了,阳光灿烂被关在里面。他听见女老师在里面喊,老宁波,你眼睛打八折啊,小瘪三也放进来,还算什么市重点?中午,校门打开,男孩女孩唧唧喳喳飞出来,嘻嘻哈哈过马路。那小姑娘跑过他身边,已经抹过红药水的膝盖一晃而过,他立刻转过脸去。他宁可看她被自行车碰倒以后哭出呜啦的样子。他把已经包好的棒冰又重新剥开,把五十根棒冰一根连一根地朝嘴里塞。他从此以后不再说话。不说话也没用,买棒冰的人在他面前站一站就觉得冷,还买什么棒冰,和他擦肩而过也会被一阵寒气刺得直打哆嗦,半边身体像中了风似的。直到一天下午,有人发现苏州河里一只白木箱沉沉浮浮,大家才算松了口气。城里一直在传,说一个卖棒冰的男孩,每天晚上睡在冰库里,白天浑身冰凉地在马路上乱走,说他的血管里有蛇游动,碰一碰他就会被咬伤。
他是从新闸桥铁架顶上跳下去的。涨潮辰光,河水浑黄,长江倒灌进黄浦江,黄浦江倒灌进苏州河。他露出水面,已经十五岁了,看见世界一如既往。泊在岸边的木船仿佛泡了一百年还要在那里继续泡下去直到末日来临。嘎嘎作响的起重吊杆忙个不停地把黄沙砖头米袋棉包从船上提到岸上,又把一斗斗垃圾从岸上拎进船舱。拾荒的卖棒冰的兄弟姐妹仍然在两岸奔走,比谁都忙。要想有什么改变,朝水里扎一个猛子的时间显然不够。他在纱厂门口一站,门房间慢吞吞走出了苏北爹爹。他一点不奇怪,只是发现爹爹挂在腰间的枪套一样的皮匣子不见了,袖子上却多了一块红红的袖标。下班后涌出厂门的妈妈每人袖子上都有一块红袖标,其中一个抱着小把戏,走过他面前又若无其事地摸了他裤裆一把。苏州河上的桥还是那么多,他还是认不出哪座是他跟着妈妈的屁股走过来的。甚至桥洞里啃得发青的西瓜皮也还在地上。他把男孩坐在妈妈肩头的画贴在桥墩上,沿着岸边走去。世界很大,他知道,人丢在城里太不合算了,他要到太阳掉下来的远方去。
他走出了我的梦。
我记下来:远方远方,就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是我曾经写过的最好的一个句子。
一句废话。
《凭什么》,非虚构小说。作者王小龙自白:“人生的耿耿于怀多数都是对自己的厌恶和无可奈何。”
“饥饿和屈辱的年代,马虎和麻木的年代,自不量力的年代,头破血流的年代,陡然升起的背景前,过去的自己又熟悉又陌生地接踵而来,往往是你还没从错愕中清醒,他已飘然而去,影子长长地拖着支离破碎的人生。”
“人生不过短暂一瞬,所以,一切并没过去多久,就在这薄薄一册之间。”
旧梦再现,不一样的上海记忆!
《凭什么》为纪实文学,作者王小龙回忆青少年时期经历的奇异故事,从穷街陋巷到大型工厂,还原了很少有人描述的六七十年代上海的另一番社会风情。八十年代以后的记忆,是一些怀念师长、故友的文字和一篇搬迁纪事。令人身临其境的讲述方式,富于个性和不拘一格的语言特征,是作者的着力之处。作家陈村褒扬其文字口语化的建树非同一般,节奏和冲击力常令人扼腕。作家金宇澄认为其表现的生活经历尤其是工厂故事的质感,眼前无出其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