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的愉悦与忧伤
2016年年底，作协换届，不再当常务副主席和秘书长了。选举结束当夜，睡了个好觉，醒来时，一种轻松，从未有过。不但没有失落，反有后晦，若早辞去那些职务多好。过了年，开过政协会，马上就离开了乌市，来到了威海荣成。不用请假，想住多久完全看心情。这种自由自在，实在是不到这个时候不能体会到的。来荣成住，除了靠海，空气好，安静和干净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的户口簿上，有“荣成”两个字。加上父母又说，我生在荣成，两岁时才到新疆。父母口音不改，跟着学，也会讲一口荣成话。虽关于荣成，一点记忆没有。可几种原因，还是让“荣成”两个字，在心里边有了格外不同。七年前，头一次回荣成，看人，看山，看水，都好得不行，就买了个小房子。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海，看到湖。所以，一退休，就跑来了。睡到自然醒。晒着太阳，没有工作需要去做，没有公事着急去办。金钱不多，可足够花。名气不大，也算体面。该有的，已经有了，不该有的，也不会再有了。一切就这样了，不用再做什么了，也不用去想什么，平静如水悄然无声地打发剩下的日子就行了。可事实上，却无法做到。因为有一件事，不管人生怎样变化，都不可能不做。那就是写作。
从少年十五六岁，到如今年过六十，不少事做了个开头，或者做了一半，就半途而废了，只有写作不曾停止过。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也一样。和责任使命无关，和金钱名利不沾边，只是因为喜欢。喜欢到了骨子里，化进了血液中。生命不消失，它就会存在。一件事，喜欢了才能做好。但喜欢的事，却不一定能做好。八十年代初，开始发表作品，算起来快四十年了。出版的书，也有二十多本了。但文学价值有多少，有多大呢？真的是不自信。不管什么场合，若被别人当作家介绍，总不太好意思，觉得愧对了这个名分。没有做好，原因很多，自己想了想，还是归结到了天赋上。文学的山峰，谁能爬到顶尖，不完全是体力毅力决定的。因为，只要喜欢，都会勤奋，都会坚持。但得到的结果，每个人却会大大不同。这样的例子，身边并不少。如果要算，自己也能算是一个。
写作这些年，出了一堆书，也得了一些奖，究竟该如何评价，还是一片茫然。可有一点，一直很确定，那就是不管如何评说，手中的笔不会放下。人活着，总要做点事，不是这个事，就是那个事，恰好有一个喜欢的事，可以不受年纪约束，没有理由不一直做下去。大约正是有了写作这个事，便没有把退休拿养老金当个事，同样也就没有了许多人那种离开岗位的失落。确实，突然一下子手机好像坏了一样，极少再有电话打进来，更没有人再来请示某件事该如何处理，不再接到各种大小会议活动的通知和邀请，让常年的生活习惯和节奏完全改变，尽管得到了不曾有过的宁静和轻松，但难免还会有些怪怪的感觉，好像这个世界从此不再和自己有一点关系了。不过，当意识到作为一个写作者的身份并没有改变时，我的内心便不由得愉悦起来。这种愉悦不是简单的快乐，还混杂着有些疼痛的忧伤。
写作者对事物的理解判断，会被情感和直觉左右。青年时代常有的愤怒，并没有随着年纪增长而消失。面对价值观不能接受的社会现象，不管是政治经济的，还是伦理道德的，一样还会热血冲动想要干点什么。写作者的本性，决定了我不能对某些事无动于衷。对人性的尊重，对自由与民主的渴望，让我无法接受暴力和专制胡作非为。永远站在弱者和无辜死难者的一边，会让我的写作始终有明确的方向。已经发表出版的作品，与伟大和经典比，还有较大差距，但唯一让我安慰的是，它们做到了真诚和善良。面对假恶丑，它们没有视而不见，没有迎合和奉承，并且仍然深切地关注着正在发生的一切。从历史到现实，从边疆到内地，从上流到底层，写作者无法置身事外。与现实的纠缠，只会越来越紧，与社会的撕扯，只能越来越深。没有办法，写作这件事，决定了写作者的生存形态。就算被关进了一问黑暗的铁房子里，仍然不可能断了与世界的联系，也能听到微弱痛苦的呻吟，也会在思考中去想象去虚构，去奋笔疾书，用文字逼近真相表明态度，坚定地相信风雨过后，必有阳光普照。所以，走在海边，风景如画，心生『俞悦，却又满怀忧伤。除了写作，已无事可做。但除了写作，又有什么事更能让我在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单调无聊？只要自己不放弃，就没有退休这一说。
这不，春节刚过，电话打进来。作家兼编辑沈东子先生，打来电话告诉我，漓江出版社想给我出一本中篇小说集，问我意见如何。每个写作者都知道出版小说集有多难，沈东子带给我这个消息，是送给我退休的一份大礼。我当然会欣然接受了。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十五年前，也是漓江出版社，也是沈东子先生，编辑出版了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烈日》，给我的写作生涯带来了转折性的变化。这样的回忆，让我不能不在充满感激的同时，对这本中篇小说集的编选出版给予格外的重视。写作以来，中篇结集出版，几年前有过一次，书名为《红色雪》。所以这个选本，《红色雪》里选过的，不会再选。
新编选集子中的所有篇目都是第一次入书，并且在题材上会更多样，内容也更丰富。故事中的主要人物性格鲜明，血肉丰满。有粗犷豪放的猎人牧羊人，有多情多义开酒馆的南方女人，有敢恨敢爱的山东女兵，有忍辱负重的垦荒者，有落难流放的知识分子，有乡村清纯的少女。不同民族不同性格不同命运的人物构成的众生相，因为同一个辽阔苍凉的生存背景的映衬，呈现出了一种西部独有的浓烈绚烂的色调。一直在天山脚下准噶尔盆地边缘长大的我，被写作之笔聚焦的人与事难以越过有限的视野，但对人性的表现可以深刻复杂。共同的文学理想和追求使得地域性的写作，一样可以散发千姿百态的魅力。我希望我的这些中篇小说能让遥远的边疆生活，给读到它们的人不一样的感受，分享我在写作这些故事时的愉悦和忧伤。
2017年3月1日于威海荣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