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个好儿子，我希望你是个好穆斯林教徒。”
为什么在走进庆祝他生日的地方时他又想起了母亲说的这句话？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想起？大家庆祝的是他的生日，不是犹太人的节日。大家不会用克莱兹默歌谣迎接他，把他放到椅子上抛到空中，一面喊“MAZAL TOV！”他甚至不能这样想：犹太教在我的生活中不过是次要的东西。那么他为什么只想到母亲说的话？为什么他的身体突然发热？他流汗了，他的衬衣汗湿了，（他的衬衣可不是普通的衬衣，花了300美元，上好的料子，通风透气，非常精细），衬衣湿到粘住了他的皮肤。他父亲的形象也印在脑海，挥之不去，父亲下班回家，他穿的衬衣很便宜，臂下尽是黄斑点，发出浓烈的汗臭味，他走进房间，房内充盈着他的汗臭，他像马拉松赛跑运动员那样浑身是汗。他不安，他知道——说到底，他从第一天就明白——犹太教不是可有可无无关重要的东西，它是他一生都要重视的，大家以为他是犹太人，他的公司成员也是犹太人，他的妻子是犹太人，他的孩子们也是犹太人，他的大部分朋友都是犹太人。他妻子的娘家不但是犹太人，还是遵守教规的犹太人，极端犹太人，他们从星期五太阳落山到星期六夜幕降临才停止工作；做每一项决定、对某事该表明什么态度都要去询问教主，就像有人用纸牌算命。613条教条他们至少遵守400条，他们经常去耶路撒冷、以色列，对着“哭墙”祈祷，在墙的烧过的缝隙中抽过来的纸上写心愿。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他陪岳父（遇见鲁斯后一年，还没结婚、未订婚，陪岳父作入教旅行及接受考验。对着以色列海关人员他吓出了一身汗，担心在鲁斯父女俩面前暴露了真实身份）旅行，成功地抽出岳父小心写好折好塞进墙缝隙里的一截纸头，上面写着岳父的心愿：“啊，永恒的主，我的上帝，世界之王，我向你祈求：心愿一，保护我的家庭，保佑全家安康；心愿二，帮助我保住我获得的一切；心愿三，但愿我的女儿摆脱塞姆·塔阿。”
伯格许了三个心愿，他几乎相信他的心愿能够实现，因为他有信仰，他虔诚，是个盲目信仰者。纸条很小，写心愿的时间只有几分钟，必须写得简短、具体，而他要求上帝的就是女儿摆脱塞姆·塔阿。他不能写得太详细：上帝，治好我母亲的病（她当时患肝癌，而且癌细胞转移）；上帝，赐给我的妹妹一个健康的孩子吧（她怀孕三个月，一项血含量太高，要做羊膜腔穿刺术）；不对着被太阳晒白的石头，对着世界最耀眼的风景之一，对着令人感动到落泪的、令人惊愕的美景，你不能不想起尘世的问题，他想到塔阿，他持否定态度的塔阿，他希望塔阿从他女儿的生活中消失，他要摆脱他。他对这个人有何了解？一无所知或对重大问题一无所知。不了解塔阿的底细，他不会把女儿交付给这个人。塔阿说他没有父母的结婚证明，“他们大概丢了证明了，教会议会档案烧了”。塔阿说他没有家庭，伯格怎么会信呢？伯格对此不满意。塔阿要么是犹太人要么不是。他说的话没价值，不错，他的名字倒可以证明他是犹太人，因为“塞姆”是“塞缪尔”的缩小诃，而“塞米”是他的亲友对他的昵称，意思就是：他的姓氏是上帝。没什么可说的，名字无懈可击；现在要看他的姓氏了：他姓“塔阿”，有点可疑。伯格请教一位专门研究家谱族谱的大学生，大学生在书中找到的答案是：阿拉伯家庭的姓氏，有时被地中海犹太区的犹太人采用，适用于阿拉伯语也适用于希伯来语——词也一样，“塔阿，表示纯洁，正直，诚实，道德高尚”，塞米说“完全符合我的特点”。“纯洁的塔阿”，这话惹得贝尔曼发笑，这个名字具有预见性，体现了《圣经》影响，看他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为人应该正直可靠——北非犹太人的漂亮脑袋，头发又黑又亮，像卡莫拉教父那样抹了发蜡，皮肤粗糙，有点钩的鹰嘴鼻，睫毛浓密的漆黑眼睛，目光如炬，炯炯有神，暗褐色皮肤的帅小伙，——看不出这个阿拉伯人与他们德系犹太人有丝毫相像的地方：德系犹太人金发或红发，皮肤终年受到保护——戴黑眼镜、抹60倍大护肤霜、戴大盖帽，不受阳光灸晒而呈浅色。即使他是地中海地区犹太人，他们都不太舒坦，他知道，他们对他甚至反感。得了吧，老实说吧，他和我们不一样，（他比不上我们，没我们有教养，没我们体面，没我们灵敏），他们觉得他是接受阿拉伯文化的犹太人，而对于伯格家族的人来说，对于家族中最高雅的一支来说——向往纯粹的贵族，这是可怕的事。尽管他高雅，受过教育，有教养，没用，他精力太旺盛，皮肤太黑，讲话太多，小声说话时声音太响，他们严肃时他笑，他们深沉时他轻佻；他真的不是他们的人。还有他的姓“塔阿”，听起来像外国名字，刺耳，“塔阿”这姓氏掉价，这姓氏不利发达。鲁斯的父亲伯格说的第一句直言不讳的话就是“我的孙子孙女要姓伯格”，话说得一点不客气，有点冲，他必须把丑话说在前头，他必须确定他的权威——在我家，我是家长。塔阿被惊吓得呆如木雕泥塑。孩子不姓他的姓，这是奇耻大辱，颜面丢光啊。伯格该怎样解释他的动机？轻而易举，让塔阿不叫喊，没有冲动反应？“过来，过来，慢慢来，慢慢来……”伯格的动作像慈父，好像要把塔阿搂到怀里，他有知心话要对他说，这些话他从不敢对任何人说的，伯格颇激动，塔阿低头弯腰了。伯格没有对他说，我不愿意我的后代姓北非的姓；他没对塔阿说，考虑到我的名气、我的身份、我在政治经济界的影响，我的后代与我同姓更恰当，因为我的姓有用，有社会价值，能打开大门，让你赚个十年或十五年；他没有把话挑明，而是以退为进，以亲人的丧失为由，他好像无限感慨，感情真挚，也许他真的如此，以哽咽（不是被眼泪咽住了，而是被强忍的疯狂咽住）的嗓门向塔阿吐露心事——他的全家在战争期间几乎被纳粹杀光，伯格这个姓快要灭绝了，“纳粹灭了伯格这个姓氏，我的女儿是伯格家最后一个，因为我没有儿子”。那一天塔阿被感动了，这就是为什么他同意让他的后代姓伯格，放弃了他父亲的姓氏。但他看到他的孩子们在练习本上写伯格这个姓的时候，他还是很揪心。他的男孩叫路卡·伯格，五岁，女孩叫丽莎·伯格，三岁；而且他们的外形也不像他，头发是栗色的，皮肤白，两个孩子都像他们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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