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携2015年最新力作《帝国的溃败》回来了——教科书以为自己讲圆满的历史,中国人以为自己知道的历史,在张鸣这里,都要推倒重来。全新的文章,深入的思考逻辑。
教科书中“腐朽的帝国”到底是因为什么亡的——书中主要以清廷的覆灭为例,用近在咫尺的历史剖析帝国溃败的根由。从林则徐到袁世凯,这些重要的历史名角,不存在“教科书式”的绝对的好人和坏人;从洋务运动到清末立宪,腐朽的清廷其实一直在革新。杀死帝国的元凶是养人的官僚制度、怀柔的天下体系。
本书可作张鸣所有历史著作的导读——本书就像一根提纲挈领的引线,高屋建瓴地串起了其过去著作中的“小历史”,将其归于体系化。带着逻辑体系阅读,收获融会贯通之感。
帝国虽然已经终结,但它的惯性在今天仍然影响着每一个人。
《帝国的溃败》在组稿过程中,选取的文章基本都是作者张鸣在各大网站专栏已经发表过的作品。作者张鸣为人民大学教授,对中国历史有非常深刻地研究和认识。本书按照中国历史,主要是中国近代史的发展,将全书内容分为封建王朝为什么灭亡、清末新政、民国硝烟、中西对比、帝国的惯性影响五部分。在第一部分中,作者通过对宋朝党争、清朝闭关锁国等问题的深入分析,总结出封建王朝覆灭的原因是过分自大、机构臃肿;在第二部分中,作者通过洋务运动、戊戌变法、袁世凯新军等历史事件的回顾和分析,从细节上为读者展现了更加清晰的晚清历史;在第三部分中,作者以详细史料为依据,重现了五四运动对中国发展的推动性,以及国民政府时期政策对老百姓的盘剥;在第四部分中,作者通过对20世纪20年代住在北京、上海租借洋人的生活等细节描写,表现东西方文化冲突在特殊时期的表现;在第五部分中,主要收录了作者谈人生、谈做人等杂文。
中国历史上,历代王朝乱治交替,周期兴废。每个王朝,无论君主贤与不肖,大抵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用黄炎培的话来说,谁也走不出这个周期律,道理何在呢?
自秦汉之后,中国就是一个官僚帝国。封建制自打春秋时期结束,就只有短期和局部的复辟,不再有整体的存在。这样的帝国,无论大一统还是南北分治,或者多国共存,每个政权都是官僚型的帝制。帝王与官僚共天下(朕与二千石共治天下),皇帝借助官僚治理国家,成为制度的本质属性。所以,皇帝和官僚体系是这个制度的两个最核心要素。皇帝的统治能力和官僚机器,以及制度的有效性,一般来说,是帝国兴衰的关键。
皇帝的胡来,可以导致帝国的溃败;同样,官僚机器和制度的严重不合理,也可以有类似的效果。二世而亡的王朝,比如秦与隋,是皇帝折腾的结果;而西晋的速溃,则主要是制度设置的问题。另外,明代类似的制度问题也导致了动荡和王权的更迭,只是因为发生在朱氏家族内部,人们不将它算作是一个王朝的覆灭。两者比较起来,官僚机器的分量其实更大。一般来说,只要皇帝不特别的瞎折腾,王朝就不会突然崩解。而官僚机器如果整体废弛,则王朝一天都活不下去。当然,官僚机器整体罢工,发生的概率不大,这个机器主要的问题是老化。
平稳传递的王朝延续到一定时间,就算皇帝的行为中规中矩,官僚制度一样会呈现疲态。就像一台机器运行时间长了,就会出现机件老化。这种规律谁也无法抗拒,任何一种制度都一样。更大的难题是,在古代帝制条件下,这样的机器基本上不能修补,顶多更换零件(人),一般不可能修改设计。即使还能维持,但再往下走,就无论如何都不行了。或早或晚,都会出现崩溃性的停摆。“其亡也忽”的道理就是说,王朝会出现“老死”的现象。这种“老死”的现象,主要跟官僚体系和其群体有关。王朝新立时,设置制度、成立机构,当然都是为了干事的。
有其事,才设其官。即使是负责宫廷礼仪、送往迎来的,在一般老百姓看来没有什么用处的机构,但对于朝廷来说,也是有其用,才设置机构。当然,制度设官分职,究其实质,官员就是朝廷的雇员,拿薪水干活。所以,官员也是一种养人的职业。在那个时
代,还是最好、最稳定,也最有荣誉感的职业。只是,任何一个王朝设官分职,都不是为了养人,反过来,养人是为了做事。机构设置的目的是为了做事,为了做事而养人。但是,随着时间的延续,制度的性质却会出现变异。做事的功能越来越含糊,而养人的功能越来越凸显。在中国历史上,即使不像北宋那样——皇帝为了防止臣子借权搞不臣活动,刻意在机构设置上做文章——一个事情被多头负责,互相牵制,搞的结构叠床架屋,除了养人别的什么事也做不好,就别的王朝来看,机构膨胀、效率降低也是不可避免的事。如果机构碍于祖制,无法明目张胆地扩张,编制外的胥吏就会大规模膨胀。养人养在官,养在吏,其实都差不多。
一个官僚帝国,官权在民间的制衡是有限的。地方的豪族和大户,或者我们后来讲的士绅,的确对于地方官的滥权有一点制约。但地方官只要执意胡来,士绅的抵制也大抵限于自保;能够通过关系将之拿下的,毕竟是少数人才办得来的事。如果朝政昏暗,地方官来头大,那么地方豪族大户、士绅可能连自保都难。至于一般百姓,地方官生杀予夺,只要没把事闹得太大,遭遇御史弹劾的可能其实不大。地方官和他们的下属,包括书吏和衙役,对于境内和过往的商人,具有更多的支配权。所以,借官权生财,在那个时代,是人世间所有行业中一种最便捷可靠的途径。无论官员是否贪恋他的官职,都会给他带来钱财。“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说法,其实不是讽刺“清知府”的贪,而是说,即使“清”,也一样会有这么多薪水外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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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为什么溃败
毋庸讳言,我是一个读书人,虽然有时候朋友圈子里有人会拿我曾经做过兽医这事儿开玩笑,说我是个兽医。说良心话,当年我做兽医、乃至猪倌的时候,其实比今天更像读书人,对书的痴迷,比今天不知要高几个数量级。
也有学界同仁赞扬我,说我是同行里最用功的人,别的人到这把年纪,基本上就吃老本不读书了,但我似乎还在读。其实,我的用功,大半是出于习惯,就像每天要吃饭睡觉一样,不读点什么,就浑身不自在。但是,只要读书,有时难免就会读出点问题来,有了问题,就得想想。想通了,就得写点什么,于是,一天一天过去,隔段时间,就会积攒下一些文字。这些文字,个个都是我读书思考的结果,有人乐意将之结集出版,以飨读者,在我则可以换点散碎银两,我当然是高兴的。
在这本书里,我提出了一些我过去认为有些形而上学的问题。比如,段祺瑞如此信任自己的心腹爱将小徐(徐树铮),平时替他撑腰,有事就替他背黑锅,甚至是一些小徐瞒着他闯的祸,也照背不误。为什么?除了跟个人性格有关,跟当时中国的社会大环境有没有关系?跟帝国传统官僚体系绵延了两千年的积习,有没有关系?
现在我们经常看到大众媒体上,铺天盖地的帝王情结,说皇帝的最多,然后是太后、皇后、嫔妃,甚至说太监的。满世界都是圣上如何如何,小主如何如何。作为学者来说很气闷。在所谓的历史应试教育中,有着千人一面,可怕的“共识”。比如,作为封建军阀的张勋,他复辟清朝全是开历史的倒车,全国人民一致反对。过度简单的结论和描述,对搞历史的人来说都是可疑的:他是不是还有些不为人知的复辟隐情?这些纵横交错的、不被人重视的细枝末节,编织出的历史破卷轴,给我们留下了什么真正的启示?
总之,我就是想搞清楚,为什么100年前的张勋、袁世凯跟现在的很多人,都心心念念地把王朝,特别是梳大辫子的清朝挂嘴上,挂心上。这种已经被全世界国家证明,不适合当前国情的政体,为什么有一个前后延绵100年的粉丝群?其实,君主专制、英国的君主立宪制、美国的总统制、法国的内阁制中国都试过。只不过从秦始皇开始,中国对君主专制试了很多回,而其他几个政体只是昙花一现而已。我们中的很多人,是因为完全了解中国这些代价高昂的尝试,才做出了“拥戴皇帝、拥戴小主”的决定?还是因为完全不知道历史的全貌和细节,才贸贸然地、娱乐地、潜移默化地成了“皇族粉丝”?
在中国历史上,由晚清史和民国史组成的中国近代史,刚好混杂了君主专制、英国的君主立宪、美国的总统制、法国的内阁制的影子。所以,我一头杀进去,等弄明白了再走出来,写出来,挺爽的。
研究中国传统王朝这个阶段时,我作为一个写“小历史”的人,还是习惯从“内务府的油水”“清末中国兵船远航记”这些历史的细微处人手。在整理这些文章的过程中,“帝国的溃败”这个主题浮出水面。我把它又归结为两个主要原因:对内的养人官僚制度,对外怀柔的天下体系。而这套理论结构中,帝王、皇帝才是核心内容。有了大体框架,我笔下的“小历史”顺其自然地排队,集结成了这本书的第一篇,就叫“帝国的溃败”,在点和面的交错中,讲述传统帝国积重难返的点滴。
德国式的二元君主制就出现在清朝的末期,因为值得让大众了解的实情、细节很多,我把这些“小历史”单独组成了一个篇章:第二篇“清末新政:最后的挣扎”。太平天国以降,清朝政府是个散权的过程:从满人往汉人手里散,从中央往地方散,权力已经散得很厉害。偏偏在清廷孤注一掷,打算通过立宪扭转帝国颓势的关键时刻,没了慈禧指挥,恋权又愚蠢的满清新贵们,竟然搞起了皇族内阁。这个盲目集权的举动不得人心,让原本支持立宪的地方乡绅集体,几乎集体跳槽到了革命党一方。直到武昌首义一枪打响,两百多年的清朝,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彻底土崩瓦解。立宪的过程其实还牵扯着洋务运动、清末新军、甲午战争等被教科书化的“大历史”,希望读者能够在我的“小历史”里,找到历史的原貌。到时,你如果还说你是“皇族粉丝”,我也尊重你的决定。
在我的认知里,历史是不可逆转,毫无疑问地要滑人民国的。这个现在被我们“妖魔化”的时代,既有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也有辛亥革命后孙中山提出的《临时约法》,也就是美国总统制,以及南北共和后革命党人为了为难袁世凯又搞出的法国内阁制。我实际感觉到,中国当时是半共和制,而且制度本身出现了危机。这个危机从一开始就隐藏着。本来,中国正在沿着清朝新政时的变革,也就是沿着二元君主制的德国道路,然后英国道路前行。通过君主立宪,国会制应该是最平顺的过渡方式,但王朝末期因积习又必然出现“败家子”,将最后的机会毁于一旦,且让万里江山跌进了军阀混战、外族入侵的深渊。那么,为什么美国的总统制、法国的内阁制,中国也走不下去?我认为,养人的官僚制度和积弱积贫的外交现状,延续着它们毁灭封建帝国时的破坏力,使得中国众多的改革,在关键之处总是受到内外破坏力的夹击——段祺瑞麾下小徐贿选国会议员,让梁启超领导的立宪派“研究系”彻底退出权力舞台;日本借助“二十一条”打击政治强人袁世凯的合法性,再凭“西原借款”蚕食中国的主权。立宪与革命、军阀与五四爱国运动、国民党的民心尽失,就是曲折、离奇的民国写照。这段历史虽然只有30多年,可讲的倒是不少。本书第三篇“民国硝烟”,只是选取了我认为最具代表的“小历史”。如果不过瘾,还可参考我的《北洋裂变:军阀与五四》一书。
古老的中华帝国的节节溃败,是贯穿整个中国近代史的一条主线。从曾经自鸣得意、八方来朝的中心帝国,到主权被蚕食鲸吞的破落户。我们在100年的历史里,被英国人马戛尔尼携先进技术和武器拜访,又被他的国人送来的鸦片、坚船利炮打得溃不成军;明治维新之后,我们被同样落后的日本反超,然后再被侵略。不管是西边还是东边,我们都比不过。自信没了,自尊险些也丢了。这些都是我们这些“高瞻远瞩”的现代人的心思,而当时在外国租界里看着“中国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的中国人,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住在北京几进四合院里的洋人,又是个什么心思?我把这些“小历史”写进入了第四篇“中西回响”。
近代中国就是一个摇晃的状态,其实一直到今天还在摇晃。因为历史的惯性,已经在民国初年,展现了它对破坏力惊人的包容。“权力通吃”“窝里斗”“办事找关系”等过去的游戏规则,早已深入国民性格,甚至成为一部分人的信仰。我的本职是大学老师,在所谓的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位子上,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随历史的惯性遗传下来的劣根性,对教育体系的侵蚀。我认为,一个比较合理、正常的大学教育制度,首先应该包括学术自由、大学自治、教授治校三个方面。在我们的体制里,教育行政化的现象至今都比较猖獗,甚至没有办法医治。如果把这个弊端拉大到整个社会,也是说得通的。我在本书的最后一篇“帝国的惯性”中,从“能不能批评领导”到“百年教育大计”,把自己心中的垒块一吐为快。
曾经有一个读者在见面会的时候,问过一个特别好的问题:“摇晃的中国该怎么加固?”“加固”,就是我们要将现在的社会转型完成。如果不能完成,中国依然会是一个不稳定的状态。现在,我们一直在说的转型和改革,在经济、社会、文化方面都在做,但最重要的制度层面转得跟不上总体步调,这样就不像话。其实,现在纸上谈兵地说学谁、照搬谁的那一套,辩论个面红耳赤,不如从制度改革的最细微处着手,比如完善选举制度。每一步不在于你前期怎么设计,而是在执行的时候是不是能满足所有人的需要。这一点,100年前的清末新政,早就给了我们最写实的前车之鉴。所以说,“以史为镜”,古人诚不我欺!
这些年,有人说我已经从一个学者,变成了畅销书作家。错,我从来没有完成这样的转变,也不想这样转变。我只是一直在读,一直在写而已。书的畅销不畅销,非我之刻意所为。从前,我未必是一个合格的学者,现在也做不来畅销书作家。对我来说,唯一合适的帽子,就是读书人。摸摸脑袋,这顶帽子,我想一直到死,还是能戴下去的。
只要一息尚存,我想我一直都会这样下去,读书,思考,写作。把不三不四的文字,不断地制造出来。唯一遗憾的是,年纪毕竟一天天老了,老眼昏花。有时,文章上会有错别字。如果编辑朋友也将之放过,那就有点对不起读者了。在此,预先道歉。文字的好坏优劣,我没法保证。可以保证的,是每一篇的文字,都是我的真实想法。不能说的,顶多不说,但决不瞎说,也决不说违心的话。
张鸣
2015年4月8日,于京北清林苑
我的由来
我父季高——父亲的赎罪
父亲活着的时候,我就动过无数次的念头,想要写一写他。确切地说,还在我刚会看书,可以动笔写几个字的童年,就有这样的冲动了。当时的我只是觉得自己的父亲,跟别人的都不一样。只可惜那年月赶上了“文革”,课都不上,作文就都免了。后来即使有作文,也都是革命的题目,不像后来的小学生,动辄就被要求写自己的父亲、母亲。
我的父亲名叫张季高。我知道,按过去的规矩,别说子女,就是平辈人也不能轻易叫家人的名字。人的名字,是留给长辈叫的。我的父亲有字,叫鼐卿,是祖父找人给他起的。父母在世的时候,母亲高兴了,就喊鼐卿。带点杭州腔的普通话,让人听起来像是“爱卿”。刚过门的嫂子就十分纳闷,一次忍不住问我哥:“你妈怎么老叫你爸爱卿?”
我还在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的名字已经满大街被人乱叫了。“文革”时期,所有带所谓历史污点的人,都在劫难逃。父亲被打倒揪斗,用教过我语文的一位老师(他是大学生)的话说,是天经地义。一个国民党反动军官居然混进场部机关,是可忍孰不可忍。其实,他不知道,更早些时候父亲待的机关更大些,在位于佳木斯的东北农垦总局。
父亲是浙江上虞人。我的曾祖,据父亲说,是个手艺人,银匠。做银狮子,一绝,曾被掠进南京为太平天国诸王打造银器。城破之前,他幸运地逃了出来。到了祖父这一辈,他就被送进钱庄做学徒。当年进钱庄做学徒是需要本钱的,钱庄票号非殷实人家的子弟不收。所以,曾祖看来还是有几个钱的。祖父学徒的钱庄在上海,出徒之后,就在上海钱庄里做。他慢慢升上去,越做越大,做到了好几个钱庄的董事。钱多了,就想开工厂。虽然投资失败,但到了父亲出生之际,家里还相当殷实。只是,祖父把剩余的钱财交给了在上海银行做职员的大伯打理,自己回到了上虞老家做乡绅。父亲在家里是老小,从小被养在乡下的乳母家,长到六岁才回来,但毕竟还是个少爷。
滋润的少爷日子,到了抗战爆发就结束了。侵华日军对江浙的扰害是最厉害的,烧杀抢掠淫,无恶不作。接二连三地逃难,逼得父亲成了热血青年,一个人去投军打鬼子。当年兵荒马乱,他全然不知道,他那在日本航空士官学校学习的二哥,已经在中共地下党的运作下,投奔了延安。所以,他只是就近找到了忠义救国军。
忠义救国军在中国大大的有名,这要归功于样板戏《沙家浜》。但是,这支由军统建立的队伍根本不像《沙家浜》里讲的那样,是一支汉奸队伍。正相反,忠义救国军打日本人的积极性特别高,特别热血,牺牲也特别大,当然战绩也不错。后来,我在台湾找到了一些当年有关这支军队的资料,回来拿给父亲看,看得他老泪纵横,说他看到了好些老长官、老同袍的名字,他们中的好些人当年就已经血洒疆场了。
抗战胜利后,他们的部队合并到赫赫有名的新六军(一支远征印缅的英雄部队),父亲随军开到了东北。到了1948年辽沈战役爆发时,父亲已经是一名少校军官了,随军驻扎在沈阳。战役结束后,新六军稀里糊涂就散了,父亲跟众多同袍一起做了俘虏。胜利者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回老家去,但路上死生由命;二是到黑龙江开荒,那里已经有了一个军垦农场,1947年建的九三农场,实际上是个俘虏营。
父亲几乎想都没想,就按了第二个键,老老实实开荒去了。
此后,父亲一辈子都认为自己的确是做了反动军官,对人民有罪,并用自己的一生来赎罪。当年的北大荒,荒无人烟,人少狼多。监管者和改造者之间,关系比较模糊。换言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较亲。没过多久,父亲就因为玩命干活,得到了监管者的欣赏被解放,成了农场的干部,得以发挥他的特长。父亲善于处理数字,既可以做统计,也可以做会计。
这个时候,终于接到父亲来信的母亲,也带着我的大哥和大姐,从浙江老家,火车倒到汽车,汽车倒到马车,千里迢迢来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大荒与父亲团聚,一家人住在一个当年的日本兵营的厕所里。这个上千人的俘虏营,母亲是第一个来找丈夫的妻子。多少年之后,父亲对我说,就凭这个,他一辈子都感激母亲。
……
过了几天,我好不容易找到了牛棚,送点东西给父母。牛棚的看守收了东西,没让我见人,却要我表态,对父母有什么看法。我知道,他们的意思是让我骂父母一顿,以满足他们那种不知道什么的心理。可是,我就是一言不发,无论他们怎么威逼,就是不说话。还好,他们没有揍我,但是我这个思想状况,马上被反映到了学校。
那时的学校,已经是我班主任的天下,此前我已经跟他吵过多次。这一次,一个告示被贴出来,我被开除了。那年,是1967年,我刚好十岁。我一个人在家里晃了一年,如果在城里,不是流氓也变小偷了。但是,那是偏僻的农场,没这个机会。
家里遭难,殃及鸡鸭。原来我们家养了好些母鸡和鸭子,母亲被抓走了。我和我的小哥哥在家,自己养活自己都难,又不忍心把它们都杀了,只好送人。我们小哥俩身上长满了虱子、跳蚤。浑身被咬的都是大包,挠破了脓水直流。到冬天,屋里像冰窖一样,满满的白霜。身上的破棉衣露着棉花,手脚都冻到开裂。
说起来,我们命还是挺大的,就这样活下来了。直到有一天,我的班主任不知怎么被人查出,他原来在老家的时候,是中右(反右时的准右派),结果被打倒。此后,主政学校的是几个复员兵。其中一个就住在我们家不远的地方,对我印象还好,就让我再去上学。
回去上学,日子也不好过。课是有一搭无一搭的,我却经常会被成分好的同学欺负,不能还手,还手就是阶级报复。不过我还是经常还手,即使被打得鼻青脸肿,有时连嘴都张不开。还要被老师训斥,甚至开批斗会。这种局面,一直到有一天,学校要组织大批判组,写批判文章,出墙报、板报才算结束。因为学校管事的人满学校寻找,只有我还可以应付写写画画。于是,我进了大批判组,成为非正式的编外组员。但是,稿子都是我写,墙报、板报也是我出。同学们见了,立马高看我一眼。从此以后,我的日子好过多了。此时,小学已经结束,我已经算中学生了。只是,由于学制来回调整,我在初一混了两年。
我的小学,就这样结束了。满打满算,我只上了两年半的课,字都没认全。幸亏我很早就学会了看书,看大本满是字的书。跟高尔基一样,我的那点写大批判稿的本事,是自己连蒙带猜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