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两天后的中午,日光满满,大厂镇关山村一位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姓,他也不知道我们名姓的老人,拄着拐杖颤微微地站在门坎边迎接我们,用丝毫未改的苗语乡音说:
“你们来啦,我好喜欢,好喜欢……”
老人招呼我们进屋,招呼我们坐下、喝茶、吃水果,我们请老人也赶紧坐下,可老人坐不了一小会,很快又会颤微微地站起来,拉拉这个的手,拍拍那个的肩膀,声音哽咽着说不出半句流畅的话。
我们用苗语问老人,“吃饭”你们怎么说?老人说“农涅”;我们又问“夹菜”怎么说,老人说“搭意有”;我们问,老人家,您今年高寿?老人回说,快90了,现在村子里就数我年纪最大啦。我们还问,你们在这里苦不苦?老人说,不苦,现在大家的日子都越来越好了。
啊,声母相同、韵母相同、声调也相同!我们、他们都欢喜莫名,瞬间亲近,我们的手再次紧紧地抓在一起。
这个过程,就像是我们自己发明的DNA鉴定。我们无需把手臂交给针筒,各自抽出几毫升鲜红的血,然后走到工业仪器的冷光下,让一个关于染色体、白细胞、红细胞的基因检验报告揭开扑朔迷离的谜面,安抚心底的猜测、忐忑、惶惑。有语言,就够了,语言就是我们在茫茫人海中识别彼此的暗语。
涌进屋子里的人越来越多,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应该都是居住在关山村的亲人们。我在欢聚的人群中凝视着老人被时光刀砍斧削的脸,心中有种钝钝的痛感。想想几百年的时光压榨研磨,草木数度枯荣,这个老人如此坚韧地活着,使命是不是等待我们这些远方亲人寻到时,用丝毫未泯的母语告诉人们,那段时光里发生过的战事真实不虚?一声“爷爷”卡在我的喉咙,一个拥抱在我虚构的场景中展开,但因为羞于当众表达后来都被我生生地压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他是我的亲人,我就是想抱抱他。
我以为是那些时光利齿咬不断的惦念,像磁石一样,让我们最终得以相遇。
我同时以为,我们两百多年后的相遇,之于之前的所有苦难,就像鲜活的荷安抚了根底的腐泥,像温暖的风掰开了冰冷的乌云。
三
麻亚芬是关山村里的干部,晚宴设在他家两层平房的天楼,满满的六桌人,不像宴请,倒像扩大化的家宴。清汤鸡火锅,虎皮青椒,酸辣鱼,芹菜肉丝,腊肉干,鲜嫩的香菇被当作天然的饺皮,塞着满满的肉沫香葱……口味和我们老家那一带一般无二。
那晚的夜色极好。我至今仍清晰记得那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在食物的香气中,由浅渐深的暮霭将村庄搂入了臂弯,而安详的村庄将我们齐齐地拥入了它的怀中。远处,不时能听见人家的狗儿汪汪低吠,风穿过山林,发出呼啊呼啊的声音。
吃着,喝着,胃暖、身暖、心头的歌就暖暖地飘了出来。
晓金歌师最先开唱:
因了昔年往日的战争
你们背井离乡到这里
现在想来绞心痛肝肠
咽下泪水回肚打着滚
你们好酒好饭来相待
叫声亲人说不出欢喜
……
P4-5
曾在一个记事本上写道:“爱上了,弃不下,那就美好地守着吧。”当时观照内心,明白有些东西纵如鸡肋,也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温暖。
2013年春,收到《民族文学》的第一份用稿通知,紧张激动地写下这样的创作感言:“一直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对文学也是孩子般的爱:本能地寻靠,纯澈地贪恋。当我作为句芒云路站在本民族的土地上,我才知道自己不孤单,我的头上有光亮在照抚。”
得麻勇斌老师封赠的“句芒云路”,初见便喜欢到无极。我从未向他讨要过它的含义,不是不想知道,是怕太陕知道。像在一个火树银花的元宵夜,我愿穷尽心智对一个个玄幻谜面慢慢作自以为是的推测、假设、想象,实在害怕揭穿了谜底就到了席终人散时分;也像一段超然而美丽的旅程,不想太快到达,总想尽量拖延、再拖延,贪图途中那点对我来说珍贵无比的快乐。
“四月八节,是苗族亚鲁王不幸倒下举族痛哭的日子,是英雄节,是你的名字的真义。我在苗王城,化雨为泪无人知晓,转载人你的文本,以砺意志。”这是麻老师在2013年四月八那天发给我的短信,第一次向我透露“句芒云路”的局部含义。2014年1月5日深夜,打开安静来到我QQ邮箱里的序,捧着手机一遍遍读,直到脸颊微凉才惊觉自己落泪了。
终于明白,为什么“句芒云路”能给我一些光的东西,为什么我一见便钟情。一个不是父母的人赠予我这个名字,取得那么良苦,那么用心,竟与我的生日、本名、族源、出生地打结相连,完完全全是一句特意为我创制的神圣秘密的咒语。
让老师欢喜忧虑的我的文集,何尝不是让我欢欣让我悲泣的文集。
把多年的文字结集,像一个女子终于决定在世上生育一个孩子,也像一位母亲把宝贝女儿嫁出,多少苦痛隐藏在十月怀胎中独自惶恐经历,多少欢欣在为女儿梳妆打扮时黯然铭记。我希望“他”是一个人人宠爱的孩子,我希望“她”是环佩声处的娇俏容颜。这都是些极其渺小幽微的初衷,写下它们时我确实没有去想应该担负什么“责任”,也不知道如何担负。我只是一次次随应灵魂所感,出发,向前跑,去拥抱温暖,照亮自己。
平静地观察我所在的这个时代的人世,它够美;也存在丑。我用爱来写美,不无自欺地想:读者能跟着一起美自然好,不喜欢也没办法,我自穿我的苗绣银衣,活在我为自己搭建的吊脚木楼。就像这样场景:我在屋檐下等你,你来了,我迎你避雨,在我的屋檐下,你不用低头;你向我告辞,我会目送你远去。
于是,自觉不自觉,总爱把那些清澈的、微温的、有色彩的文字堆砌在一起,缔造我所感受到的天地表情、山水流光、日子色泽……还有时光在心上投下的幻影。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暂且脱离烦扰现实,把生活移放到别处,获得一种自由的愉快,享受那一刹那的疯癫与傻冒。
常有些朋友说我的文字太虚飘,不接地气,我知道他们都是出于为我好,才真诚地对我说这些正确的实话,但我在谦虚接受的同时内心却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自言自语:为什么一定要现实?身边那么多那么近的现实,一辈子那么宽那么长的现实,难道还过不够看不够?为什么一定要揭露丑恶才显深刻?为什么描述美就是虚情假意?如果我们的身和心是那么迫切的需要。
我是先把心洗净了才来写这些文字。我有意无意地在捍卫一种纯粹,心无旁骛。其实我偶尔也惘然,不知道值不值得这样,应不应该这样。只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不这样做,我的文字就无所适从,我就一无是处。
一直铭记一个关于菜刀和宝剑的话题。那是与麻老师第一次见面,近距离摆谈。我们所坐的位置,与广场中心抗美援朝苗族英雄龙世昌塑像遥遥相对。当时他说菜刀和宝剑都是铁,看铸的人怎么铸,用的人怎么用。现才明白,麻老师封赠“句芒云路”于我,竞就是把宝剑赠送给我,或试图把我铸成一柄剑。柔弱蠢笨的今天之我,不能窥见和决定未来之我,当下,我确实愿意开始蕴份野心,尽最大努力,不辜负他的及一些我知道或不知道的人们的等待和期待。我也愿意相信,我是为此而生。
麻老师在序言中录了一支苗歌,但不作解释,想来应不再是“天机不可泄露”,而是有些东西确实只能意会不能言传。识得这湘西东部苗文的,自能各作体悟。我这不会苗歌实在没什么出息的龙氏苗裔,在此写些断行文字,相和并感谢——
无名骸骨的废墟,总有春草冲杀突围
我将在这里,重见叱咤风云的幻影
失落千年的巫词,现于迁徙时宿过的山洞
那时头上凤鸣唧唧的我啊
张开怀抱跑向云朵,那是祖先遗落的白发
我在雷鸣电闪中蹈风起舞
收受你封赠的阴兵神将千军万马
唉,回想这些年一路写来,虽常被“苦其心智,劳其筋骨”,但总是愚钝拘泥,步履蹒跚,真是惭愧。感谢所有给过我能量的人们,你们的喜欢是我一直的喜欢。
龙凤碧
2016年·铜仁
似乎易碎的纯美与蕴含原真的坚定
苗族女作家龙凤碧,要我给她的这个集子写序,着实有些为难我。这些年,对于那种把感情与思考寓于缺乏逻辑程式和学理基础的文本之中的表达,我越来越不喜欢了,自而然,对文学时兴的潮流就不关注了,对诗歌、散文的解读法式也就很生疏了。这是为什么?我来不及反思。但是,由于我长期从事苗族历史文化研究,养成了一种动辄从“民族责任”的角度,思考和处理每一件涉及同胞尤其是家乡松桃的事情,并且总是希望以自己的微小心力给予及时的协同和加劲,正如苗歌唱说的一样,“moux chud was gux wel chud was,boub chut was ntet chud loub。gangswud。nongs hmangd sat dax jiex dot ghuat,nongs nbat dax lol jiex dot roub。”(大意是:你是屋顶上的青瓦,我是托起青瓦的檩条。我们一起合力遮风挡雨,使滂沱大雨无法渗漏。)所以,在视力严重衰退因而识读文字比较困难的情况下,对这个集子作了较为细致的阅读,并决定写一些绝非溢美的话,借此表达心中的敬意和期许。
首先要介绍“句芒云路”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龙凤碧请求我和我对她的请求负责,而选用四个比较浅显的汉字,拟音一个苗语词组而形成的,或者说,是一个苗语名字的音译。它在汉字语境下是否具有什么含义,我未曾思量。作为取名者,苗语的含义,我肯定是赋予的。使用者没有就此向我“讨个说法”,我也就以类似于古代巫者术士常用的那句“天机不可泄露”作为缘由,理所当然地隐藏秘密,不作任何解释。同时,我还认为,无论是使用者,还是她的读者,如果有心于琢磨这个名字,在汉语层面展开想象空间,也就够了。
我得承认,赋予龙凤碧“句芒云路”这个名字,有很大的期望。当前,富有“苗族性”的苗族文学,卓越的“人”与“品”,都处在极度匮乏的窘境中。当代苗族文学的旗帜,或代表苗族在文学方面之独特创造能力的作家作品,已经很难找到。这是不是文学已在走向尚未触底的低谷造成的,我不知道。我只是从苗学的视角或明或暗地看到,这种景象似乎是真实的。苗族有一句对人生谋划具备指导价值的古老谚语:“醉酒莫醉心,下雨莫卖鸡。”所以,今天仍然敢于用行动而不是心动的方式宣示,要以叙述苗族一个局域的内容,到正在快速冷却和萎缩的文学卖场去,叫卖或展出,哪怕仅仅从“社会效益”的立场出发,我也要全力支持。在这样的立意之下,我决意用“让历史告诉未来”的方式,通过名字赐予龙凤碧代表苗族精神世界之纯美、飞扬、坚定等,铸造她的气韵与灵力,激励她以祖先遗给的定力和灵魂自孕的化功,筚路蓝缕,逆风而行,开拓出苗族文学的一个新景点。
“句芒云路”这个名字,由“句芒”和“云路”组成。这两个语词,都联系着苗族的历史与文化。 “句芒”是苗语“goub hmangd”的音译,在苗族日常用语中,又称作“bad goub hmangd”,其所指之物,就是候鸟燕子。燕子是太吴时代,即女娲、伏羲时代苗民的图腾。它就是最初的凤鸟。“凤”“芒”“风”“朴”,同苗语的“hmangd”,以及苗族的自称“hmongd”或“hmud”,应是一个相同的古音。古书记载有“句芒”一词。这个语词的语义就是“凤鸟”。“凤鸣唧唧”。这种声音,只要燕子归来之际,我们人人都可以听见。所以,直至今天,苗族人家总以燕子到自家屋檐下筑巢垒窝为吉象。以燕子为象征物,寄意美好的同时,还暗地表述“龙凤碧”这个名字中的“姓氏”。这是想让她了解更多的龙氏苗人的历史。松桃的苗族龙氏,总体上是古代“ghob mliel”(芈氏)的后裔,他们应是楚国王族的嫡裔,分十二支,至今还有至少“deb mliel”(鹏乌氏)、“deb liub”(黄鹂鸟氏)、“deb liol”(翠鸟氏)、“nus xit”(喜鹊氏)、“iid ot”(乌鸦氏)五个支系,按照古制自称,是苗族先民“以鸟纪姓”的有力实证。
“云路”是苗语“yinx lul”的音译,是松桃苗族自治县的一个地名,在今天的松桃县城之内。平常,松桃人,只知道有个地名叫作“云落屯”,以及这个地方的崖壁间有2000多年前的悬棺葬,说明松桃的历史悠久,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历史之具体细节和它的重量。在苗族《dut qiub dutlanl(姻亲古歌)》为典型文本的群体记忆中,云落屯悬棺葬崖壁几十千米范围内,曾经是苗族“ghob lel(田氏)”的领地;云落屯悬棺葬崖壁前面的坝子,苗语就叫作“yinb lul”,并与今天的“寨丙”一带的聚落联称为“vinx lul zhes binx”。实际上,是清朝雍正年间,田氏土司为了配合满清朝廷的开发政策,才离开这一带,到今天世昌乡的平茶苗寨去建立治理地方的衙门,并一直按照他们与朝廷的约定分享松桃县城的一半税赋,到清朝覆灭,才被国民政府终止。
“Yinx lul”一词的含义是什么,至今松桃几乎无人识得了。这个语词,与云落屯崖壁间的悬棺葬有关系。其承载的历史信息,可能比田氏土司更早。它与今天被称作“松桃(苗语:sod dox)”、“黄板(苗语:wangxnband)”、“镇江(苗语:jib gangs)”等地名的历史信息可能紧紧相连,与苗族“四月八”节纪念的那位古代英雄亚鲁王有关,与西部方言苗族驻足、经营这个地方有关。总之,它是一个富有英雄气息的语词,是亚鲁王之“亚鲁”的松桃苗语称谓。我将它熔化和嵌入一个名字之中,赐予苗族女作家龙凤碧,一方面是期望给她凭添一种王者的坚定与执着,飞扬与锐利,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挺立自己的思想脊梁;另一方面,“yinx lul”的悬棺葬崖壁,就在她的家乡枇杷塘下游不到2千米的地方,在她的“桃城”的中央,可以并且理当成为她的“人”“品”象征。 毫无疑问,由于热爱苗族,我过于热衷一种厚重与壮美的存在。我可能不应该将那么沉重的含义,通过一个名字强加给龙凤碧。但是,我做到了,在此之前,没有谁知道我的心意,一切都在我的心中。我像一位铸剑师,以最好的心境和技艺打制了一柄堪称上品的宝剑,并赠送一位柔弱的女子。至于这位女子会不会将这柄宝剑当成菜刀或镰刀使用,任缘而去。但是,以巫者的法眼,我似乎还是愿意相信自己不是所托非人。龙凤碧的叙述能力和灵性张力,虽然尚未得到一种有力的验证,仅一些零碎的或是不连贯的小作,已然显露其潜在的爆发力。
她的这个集子,“让我欢喜让我忧”。
我的“欣喜”与“心忧”,都因为通过这个集子,看到了我找不到最佳解法的悖论命题。
很显然,从松桃出发,从苗族出发,从苗族某些个体的生命、生活、生存状况出发,进行描述和思考,是这个集子的题材范围与基本架构。
在这个集子中,从生命、生活、生存出发,以爱情、亲情、友情、民族情、观世情的交互作用为界面,所传达出来的意绪与感情走向,虽然绽放出一种纯美、苦楚、迷离的独特气质,颇具感染力,但其成色凄美,似乎非常易碎,似乎暗含着佛家所宣扬的遁世、弃世的隐意。这是让我“心忧”的。
在这个集子中,从苗族历史与文化事象出发,无论是追忆、感想,还是呼唤、告知,都闪烁着激越与澎湃、锐利与高远的情愫,传达出一种原真的坚定。这是让我“欣喜”的。
说实在的,我害怕易碎,我害怕句芒云路坠入佛家的归因定式和逻辑深渊。我们苗族历经五千年的血雨腥风,为什么没有看见神或者什么人伸出援手,保佑我们平安?我们长期遭受打击、歧视和不公正待遇,为什么没有站出来给个公道,保障我们的权益?我们没有理由信奉和皈依没有对我们做过任何好事的人神!这是我秉持的简单逻辑,任何思辨都别想引诱我放弃这个简单的逻辑。所以,我担心易碎,我害怕看见句芒云路走入虚无的迷津。
同时,我也担心,如果“句芒云路”的苗语内涵被内化成了龙凤碧的心旌,成了一种原真的坚定,她对文学的理想与追求,会不会“前方的路实在太凄迷”。如果因为我的扰动,一颗本来可以耀眼当空的星星,没能以其自身的升力顺利地进入预想的轨道,总是徘徊在充满雾霾的低空,甚或尚未升空就因逆风而动触碰“音障”,惨然陨落,我将负罪不起。
所以,我一定要等到文学的星空有了句芒云路这个名字,才能以智者而不是巫者的身份,参与分享喜悦,并告知广大读者,我今天实际上心中有数的结果。
谨以为序。
《环佩声处》由龙凤碧著。我第一次被一种静默但强大无比的声音告知:纵然时间是永恒的霸主,人也并非绝对的卑弱者。它若残忍地剔去我们的血肉,我们可以倔强地说:看,我们还有骨!它若轻蔑地将我们的骨头揉碾成齑粉,散洒在空中开成一朵朵尘埃,我们仍可以仰天大笑:看,我们的魂还在!
由龙凤碧著的《环佩声处》是《贵州少数民族传统文化与服饰研究丛书》之一,苗族女作家龙凤碧用散文的笔法从苗族历史与文化事象出发,以爱情、亲情、友情、民族情、观世情的交互作用为界面,对生命、生活以及苗族文化生态进行描述和思考,无论是追忆、感想,还是呼唤,都闪烁着激越与澎湃、锐利与高远的情愫,传达出一种苗族文化原真的坚定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