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菊
我没有出过远门。打生下来,就待在科根。三十年了,我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一阵呼吸,每一抹眼神。我知道他什么时候冷、什么时候热、什么时候哭、什么时候笑。通常,不冷不热的科根不哭也不笑,这样的科根稳健硬朗、英俊绝伦。无论晨昏,那些离别科根的人总免不了会对他徐徐回望。
百年前,科根有一片浩大的坟场。四面八方的二十二道栅门可以进入这个宁静的世界。传说有一个返老还童的人把这二十二道门都进出过,他留给后人的结论是:这里的每一道门,都爬满了野蔷薇。
我的祖爷爷进去过一次,他说这里有大街小巷,也会上坡下坎,最要紧的还有门牌。你要找谁,只要拿准了地址,就可以找到要找的人。祖爷爷要找的人是他的曾祖,他是按这个地址去找的:贳一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零时三分四十一秒。结果,他在一个门户里找到了八个人。他分不出哪个是他的曾祖,就壮着胆子喊了曾祖的姓名:隶云山。
那八个人相互看过,仍旧一脸茫然,不知道隶云山是谁。祖爷爷不甘心这样离去,就站在门户外有头无脑地念叨着:
我是隶守詹
找的父亲是隶远安
我的母亲是卫齐仙
我的爷爷是隶谨关
我的奶奶是岳巧芊
我的祖爷爷是隶寻般
我的祖奶奶是杜勤萱
我的曾祖爷爷是隶云山
我的曾祖奶奶是邱佰娟
……
他念不下去了,再往上溯,他什么也不知了。就在这时,他发现那八个人中的一个人渐渐有了颜色,他身上的黑、白、灰正对照着相应的色彩在变换,好像一套着色程序正在对他单独进行全身处理。祖爷爷看到了这个人的衣裤是藏青色的,他工整的外套里呈现着葱白的衬衣领,一张俊朗的脸异常细腻,不见一粒胡楂儿……就在这个着了色的人一下从面前那张木桌后的半旧藤椅里站起身向门口走来的那一刻,我的祖爷爷突然绝望了,他的胸膛“当”的一声闷响,似乎什么暗器精准地刺中了他的心脏。
百年前,科根人有一个让今天的我们难以理喻的嗜好——打赌,他们任何人都可以和任何人就任何事情打起赌来。那会儿,科根人管打赌不叫打赌,叫“署”。他们署一秒钟的重量,署一场梦的厚薄,署精子的速度,署美妇媚笑时露出的牙齿颗数是六又几分之几,署骡子的舅公是谁,署上帝是不是秃头,署蔷薇门里有没有音乐广播……
那时的科根人从小也进学堂,院校毕业后也找工作,但是他们获得的所有学识和涵养无一不是为日后参署奠基的。那时,哪个孩子哪天突然明白“署”是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事,哪个孩子就是真正的科根人了。
因为署,科根人对成败穷奢习以为常。据当年科根史志记述:科根的富豪一般是两周的富豪,科根的乞丐顶多是三天的乞丐。科根人几乎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今天还端着嵌了宝石的金杯银盏,明天却折树枝当筷子了。科根人都亲历过物质世界的两极,他们不存在“见识浅”或“少磨难”的问题。他们只需要信心,百折不挠的信心;他们只需要耐力,山重水复的耐力。在很长的时间里,科根人的情绪中没有嫉妒、嘲讽、怨恨,他们的面容都很俊美。
如果接着翻科根当年的史志,你会在“署中风云”这一页发现有关我祖爷爷的文字。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是说不清这短短的段落带给自己的长长感受。(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