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述自己的心灵——序2007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说述自己的心灵》
1934年10月,鲁迅逝世前两年,他翻译发表了两篇文章:纪德的《描述自己》和石川涌的《说述自己的纪德》。这不是一个偶然的文学事件,其间有阔大的研究空间。作为一个西方的作家,纪德是公开赞赏苏联,表示“我爱苏联”的人,在麦卡锡主义甚嚣尘上的时代,他公开表达了对共产主义苏联的欣赏。可是他访问了苏联之后,却发表了相反的文字,苏联令他不安。上述非本文题旨,不赘。但是鲁迅,看重纪德的是什么?是一个人,一个作家对自己的描述,是“说述自己的纪德”。
这正是我对这本集子的作者,我的研究生们想说的话。描述自己,说述自己,勇敢而不是怯弱、左顾右盼地描述自己。自己是谁?自己就是作为人类的个体呈现。
如果说不,那么失去的,将不是一个渺小的自己,而是一个博大广袤的世界。在文学看来,你就是世界。
如果我不为自己,我为谁?
如果我只为自己,我是谁?
如果不是在现在,在何时?
——犹太教法典
皮科·德拉·米兰达也说:“我们创造汝等,既非在天堂,也非在尘世;既非必死,也非永恒,故而汝等是自己的创造者与建造者。由于汝等具有自己的自由意志,我们唯独赋予汝等以成长和发展。在汝等身上,散发着宇宙生命的萌芽。”这是自由之书,更是自己之书。人类理性发端,并非始于天问,而是对自己的发问。认识你自己,这是早就写在欧洲天空与大地之间最古老的箴言。如犹太教法典所言,只有认知人本的利益关系,人本的价值理想,人本的时间观念,我们始能作为一个直立行走的人,高扬人的旗帜自由地行走。
问题是,在我们的文学理念中,我们对此有多少自觉成分?我们是否时刻记住,我们奉献给别人的,是一个完全的真实的自己,是自己的意志与尊严的文学。
想起去年春天,首届研究生面试。我能够理解亦同情这些在考研路上被颠簸了许多时日的同学,他们走到此刻的心情。在给他们判分时,我总是犹豫良久,落笔千钧。我知道一个必然,总是由许多不经意的偶然与疏忽构成的。也许少判了一分,这一分,或许就从根本上改变了一个人此生的路向,也许更好,也许更糟。那自然是他自己的事,但那是关乎人的事。这令我惶惑也极为苦恼。我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了他们对于当下的惶恐与遥远的怀想。此刻,他们不属于自己,他们为着更阔大的自己,在此时此地经历着自己的煎熬。
那时,我想,他们即将成为我的学生,我要告诉他们,要永远拥有自己的天空,对人生,对文学。没有人能代替你,没有人能够为你挣脱包裹着你的厚厚的茧。痛苦地蝉蜕吧!
我对他们说,人生有时必须经历同时忍受这样的时刻,那就是每天睡4个小时,而用20个小时来工作学习。哪怕你的大脑已经麻痹,哪怕在你眼中,一个字已经幻变成一片沼泽,哪怕毫无收获,你也得坚持。此刻,收获的已经不是别的,而是意志。在三年读研中,你必须用一年的时间如此度过。否则,你此生将永远无法行过死荫的幽谷。我告诉他们,我已经万分仁慈了,只要求你们用一年的时间,我自己却用了10年、20年的时间。
我不反对娱乐,不反对喝酒,不反对歇斯底里地唱K,甚至不反对在15岁时恋爱,20岁时生子,如果允许,生上十个八个、一大群……只要不杀人放火。但有一条,你必须保证这一切都在限度之内,保证在酩酊大醉之后,能马上拿起笔来信马由缰;保证在恋爱生子洗尿布的同时,也子日诗云,无所不能;保证在做完这一切之后,能干净、整洁,精神抖擞地走上讲台,包括行走在校道上,没有忘记对长者行礼,向学生问候。那么,那些荒唐又算得了什么?那不就是生命的题中之意吗?
我不知道同学们在这一年中,是否真的每天只睡4个小时,也许这已经并不重要。但是,每周读一本书,写3000字读书报告(还不包括别的老师的安排,其他的课程和写作任务),他们是如期完成的。从第二学期开始就准备的一个集体项目,30万字的《中国知青文学史教程》也已经进入写作阶段。预计该书在他们毕业论文开题前,可以完成。
为这本集子作序,却说了许多别样的话。
这本集子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国当代文学创作与评论方向的8位硕士研究生的创作成果,同时也是方向课《中国当代文学创作论》的课程论文。课程论文的撰写,很有“创作”的意味。
2008年7月3日至11日,他们在海南进行教学实践。从广州坐火车到海口,沿东线公路往三亚南田农田,再取中线公路过五指山,抵达黎母岭,再过莺歌岭。从白沙往昌江,行西线公路去棋子湾,其间又专程折回黎母山腹地及屯昌晨星农场,拜谒知青墓。行程1000多公里,遭遇各式人等,体验民族风俗。回来月余,各位同学便捧出作业,每人创作散文3篇,小说l篇。短的2万余字,长的七八万字。合成集子,有30万字左右。煌煌一本大书。每篇文章,我都已写了评语,此处不赘。值得一提的是,文章总体质量很好,超出了我的期望。其中有些篇什,已经陆续在报刊上发表,罗丽丽的短篇小说《如影随形》,发表在10月12日《羊城晚报》上,6500字,占一个大版。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作为课程论文,我要求同学们写三篇同题散文“过莺歌岭”、“又见棋子湾”、“知青吊”。三篇散文有一个共同要求,那就是,虽然都是初见,但必须有一种重逢的再度的思域。这是一个自己的思域,自己的天空和自己的园地。必须有一种恍若隔世的前世的再世的相逢。从彼岸眺望此岸,从彼时遥想此时,以彼人叩问此人,叩问自己。至于小说,我连题目都不给出,任其自由地创作!
这个要求应该是部分的实现了,起码成为一种还待实践的创作灵犀。
三个题目中,“知青吊”一题,同学们写得最好。80后的记忆,被一种庄严与崇高的历史昏沉所激活。各有自己的思想、情感与抱负。正是我所期望的。
海南岛,有最明亮的星空,但她却又是一个时时令人落泪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最适合谈论文学以及与文学相关的事情。广东当代文学中最优秀部分,多与海南有关。与同学们在海南岛的日子里,每当夜半,我会独自到野地里去,或者有雨,或者无风,在黑暗中,我看得见同学们一年多之前,那眼中的惶惑正在慢慢地散淡。这与海南岛的风雨与星月有关。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之时,我和文学院九位硕士生导师,再次带领另外八位同学,完成了同样的任务,返回广州。这两批同学,几乎走过了海南岛相同的路,有相同的创作任务,同样地亦将写出自己的散文与小说。但是,即将奉献在我们面前的,必定又是另外的属于他们自己的海南岛,自己的莺歌岭和知青吊。
是为序。
2008年10月
P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