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的名字叫亓伢子,他还没出生的时候,父亲就死了。父亲帮东家在雨天抢收稻子的时候,被雷劈死在田里,当时他快出生了,父亲的遗体母亲没有看到,东家给了两担稻子作为补偿,就让人草草地将父亲下葬了。事后听乡亲们说,父亲被雷劈成一块黑炭,全身乌黑,身体抽搐成一张弯弓。
按照当地风俗,人死装进棺材后,棺材要在地面厝柩三年再择日埋进土里,这个风俗一直流传了几百年。能享受这种待遇的都是寿终正寝或者年过六旬的老人。他父亲不能享受这种待遇,因为他父亲是“凶死”的,“凶死”的人必须草草下葬。他父亲不仅是“凶死”且是被雷劈的,村里人认为他父亲的死是“凶上加凶”,绝对不能在祖坟山选择福地,只能埋在乱坟岗。其实就算能享受风光大葬,他父亲也享受不起,因为他们家买不起棺材。
父亲的死给他们带来的不仅仅是伤亲之痛,没几天,就有流言在村里传开了,母亲听到有人在她背后说,父亲被妖怪附体,不然雷公是不会劈死好人的。这个流言犹如一根毒针刺得母亲的心在滴血。
在他出生那天,母亲终于解脱了。看到自己生下的是一个男孩,母亲脸上出现了短暂得难以察觉的笑容后,表情随即被大出血带来的痛苦所扭曲。母亲没有在他的脑子里留下一丝记忆就永远地走了。
若干年后,他听一个教书先生说,眼睛看到过的东西其实都记忆在脑子里,可惜我们不知道它藏在脑子里的什么地方。后来,他一遇到累脑子的事,一般都不愿意深想。他担心一想问题就会破坏母亲在脑子里面的记忆,仿佛账本上的账一样,要是页码乱了,账也就乱了。
他被外婆带回了家,外婆用东家赔偿的稻子舂成了米,用米熬成米汤一口口地喂他。几个月后,稻田里面的水退了,有人说看见他父亲被雷劈死的地方,泥地里有一个女人的影子,他父亲是冤死的,雷公在劈妖精的时候,误杀了他父亲。
在米快吃完的时候,外婆由于过度思念宝贝女儿,也随着女儿走了。他很快又“出名”了,村里人说他的命太硬,谁对他好,他就会克死谁。他舅舅好几次想将他送人,最后都是因为他的名声太“响亮”了,方圆上百里都知道这个村子里有这么一个小孩,好像跟妖精有什么关系。
为了防止被克死,舅舅一家几乎没有人敢亲近他,童年时候的他跟鸡猪一起待的时间远远多于跟舅舅一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在五岁之前,他都没有跟自己的表弟说过一句话,因为舅妈不让他俩碰面。直到五岁那年,他的表弟被同村的孩子欺负,正好被他撞上了,他狠狠地揍了那个欺负表弟的孩子一顿。
舅舅知道后很欣慰,他被另眼相看了,每天早晨天刚亮就要起床捡猪粪,上午和下午要打两筐猪草,晚上还是跟猪睡在一起,跟以前不同的是,他可以正常地跟家里人吃饭了,尽管吃的是舅舅家人剩下的。 在七岁那年,村里流行麻疹,表弟得病后很快就将麻疹传给了他,舅妈用陈年的萝卜叶熬水给表弟喝,表弟喝剩下的汤渣,舅妈在刷罐之前将这些给了他。据村里人说,得了这种病是不能出门的,生病期间一旦被风吹着,后果会非常严重。他每天例行要做两件事,早晚出门去捡猪粪,白天要去野外打猪草。那时候,一头猪的命比他的命值钱多了。
一天,他照常出门捡猪粪,拖着发烧的病体,在筐里的猪粪越来越多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脸上因过度发烧而奇痒难忍。在捡猪粪的间歇他用手挠,这时,他才知道脸颊上长了很多小泡泡,挠一阵子就舒服一点,挠破的水泡中的水流到别的地方,别的地方也长出了小泡泡。
某天晚上,他捡完猪粪回家,就一头栽倒在他的窝里,随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朦朦胧胧中听到,村里的老人在指责舅舅一家人,随后舅妈骂骂咧咧地给他熬制了一些土方制成的药,好像是舅舅用手捏着他的双颊,舅妈往他嘴里灌了一些东西,他当时能做的,就是用剩余的一点气力,用手指在脸上和头上挠着。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感觉脸上紧绷绷的,像蒙了一层面具,头上感觉异常的凉快,头皮上像抹了万金油似的,一阵阵地有凉风掠过。他出门看到许久不见的邻居,没有人跟他说话,他隐隐地感觉大家看他的眼神中透着一股凄凉。
他利用等猪溜达排便的间隙,来到水边看了一下自己的倒影,水中立刻呈现了一个猴子形状的人脸,跟猴子不同的是,这张脸上布满了麻子,脑袋顶上稀稀松松的几根头发下都是疤痕。看到水中的影子,他恨不得一头钻进水里再也不想爬起来,他看到水在流动,带着大地跟着水在移动,他感到强烈的昏眩。他没有钻进水里,那是因为他听说,母亲走之前,看了他一眼且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当他将满满一筐猪粪倒进粪窖的时候,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身体虚弱加上破相的双重打击瞬间加在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身上,他实在难以承受这份超出生命的重量,他感觉自己身子飘了起来。好像浮在水面上,又好像飘在天空中,眼睛周围出现了一簇簇星星,他看到周围有很多人,他们飘到身边,又很快飘走,有一个中年妇女,面带笑容地来到他的面前,他心里有着十二分自信,这个人是妈妈,尽管他不知道妈妈长什么模样。在他的印象里,不是妈妈的女人不会这样慈爱地看着他。
他冲着妈妈喊,可是他一点也听不到自己喊叫的声音,无论自己将嘴张得多大,他就是喊不出一声,妈妈移动到自己的面前又转身走了。他号啕大哭,并深深自责,因为自己喊不出妈妈,惹妈妈生气离开了。
他往前伸出手,在空中抓了一把,可惜他还是迟了,他没有抓住妈妈的胳膊,甚至连妈妈的衣角都没有抓住。他的手里好像还抓着了一些东西,他看不见,他也不想看见,他用力地攥着手指,他要将对母亲的思念紧紧地抓在手里。他不敢松开手指,如果此刻他抓不住,他就会永远失去对母亲的记忆。P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