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冬
两棵树与一地碎片(一)
坐在解放牌卡车的轿厢里,颠簸过汾河唯一的地下隧道,我像一只掉队的大雁,从汾河东岸迁徙到汾河西岸。地下隧道狭长,昏暗,混乱,仿佛埋在城市底下的排水管道,除了汽车刺耳的喇叭声,我看不到一个行人,也感觉不到头顶上汾河流水哗啦啦。此后多年,我经常骑自行车从汾河西岸回到汾河东岸,却再也没有钻进过这条隧道,不过,在这一天,这条隧道好像一道分界线,在汾河东岸时我是学生,到汾河西岸以后我是老师,我的三年教师生涯似乎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天空飘着细雨,行李箱孤零零地躺在车厢空荡的角落,像它的主人一样孤单。这只木箱曾是父亲的伤心之物,20多年前,父亲带着它离开家乡到太原化工学校读书,一年多后,又与它一起被饥饿抛回故土。20多年后,它陪伴我读完四年大学,又跟随我到太原化工技校报到。木箱呈深红色,颜色发喑,锁扣松动,箱顶遮盖着薄薄的塑料布,看到它我便会想起父亲的肄业证,想起木箱被闲置在阁楼上时蒙着的厚厚灰尘。三年困难时期破灭了父亲的求学梦,20多年后,我在临近父亲母校且与父亲母校仅一字之差的地方开启自己的教书生涯,我不敢说这是命运刻意的安排,但另一个巧合却让我强烈感受到命运弄人:就在我领到大学毕业证的第二天,父亲也风尘仆仆地赶到他的母校补领他的中专毕业证,我与父亲领到毕业证的时间竟然仅差一天!时间有时真的很慢,慢得让人揪心,慢得让你怀疑它是不是一直在走。父亲在等待中蹉跎了20多年,而人一生中有多少个20多年?父亲到学校看我,他怀着感激说,他的肄业证撕了,学生档案丢了,好在老同学提供了一张黑白合影照,他才领到毕业证。其实,毕业证此时对父亲已毫无用途,但父亲还是为迟到的岁月感动,为无法忘怀的同学情谊感动,他似乎已经忘记被绝望和愤怒撕碎的肄业证。我看见喜悦挂在父亲有些沧桑的脸上,这份喜悦父亲整整等待了20多年,这20多年曾埋葬了多少被无奈撕碎的时光碎片?父亲满脸都是迟到的幸福,我却在这一刻莫名想起父亲抱着省劳模证书回家的情景。那是20世纪70年代末,那一天父亲从省城赶回来时也是喜悦的,可几年之后,政策说那张省劳模证书是“文革”时期颁发的,不能享受劳模待遇。从县教育局得知这个消息后,父亲拿出劳模证书默默看了很久,之后又用红布包好,悄悄压在箱底。父亲什么话也没有说,也不再愤怒。似乎命中注定,父亲一生拥有过许多重要的证书,最后却都变成过期的荣誉。任何证件都改变不了父亲的命运,可父亲捧出迟到的毕业证时还是流下了眼泪。我的心情雾蒙蒙的,就像一张被泪水打湿的奖状,就像我到技校报到时的天气,无所谓红白,无所谓阴晴。
1985年9月10日,我成为一名教师,正式接过父亲的衣钵。这天下午,技校召开教师节庆祝大会,我第一次以教师身份坐在一群陌生人中间。这是新中国的第一个教师节,这一天,父亲也在庆祝自己的节日,庆祝一个“臭老九”从农家孩子到学生,再到农民,再到民办教师、公办教师,才干辛万苦赢得的一个农民永远不可能享受到的国家法定节日。父亲的故事似乎是个被时光遗忘的故事,父亲似乎永远比时光慢半拍,又或者时光遇到父亲便会停滞,便会拐弯,父亲一直被时光抛在轨道之外。我的时光故事却与11月有缘,于我而言,11月的某一天甚至比教师节更像一个节日,或者说,曾是我一个人的纪念日。
在我的记忆中,1985年的初冬特别惨淡,远比故乡被收割的山坡还惨淡。这一天也是雾蒙蒙的,天空的表情与我裹在身上的西服很搭调——暗色泽,隐条纹,肩、领和口袋无辅料垫衬,后背开叉处微微向两边翘起,用料寒酸和手工粗糙暴露无遗。这身怯怜怜的西服紧紧裹在毛衣毛裤外面,仿佛化肥厂区看不见太阳的天空,总给人一种阴冷的感觉。这样的衣着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是司空见惯的,也是领导潮流的,它曾是一个年代半饥半寒的见证,也是一个年代朝气蓬勃的记忆。我穿着这身廉价西装走进太原化工技校大门,心情像灰蒙蒙的天空一样,无所谓悲,无所谓喜。终于工作了,终于挣钱了,终于自己养活自己了,可我无所谓悲,无所谓喜。在窘迫的大学生涯里,我一直渴望挣钱的日子早点来临,渴望早点把压在父母肩头的包袱卸下来,可当这一天真的迫近时,我却发现许多东西并非我愿。七月下旬,我拿到派遣证,我本可以选择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走进技校,本可以名正言顺地享受教师假期且白白领取一个半月工资,但我没有按时报到。这一个半月工资相当于父亲两个月的工资,相当于全家一年收入的六分之一,可派遣证揣进口袋后,我犹豫了。我面临三个选择:山西省化工厅、太原化工厂和太原化工技校。化工技校是派遣证上填写的单位,化工厅和化工厂是对我感兴趣的单位,去化工厅需要曲线上岗,去化工厂虽可越过太化集团直接改派,但太化集团与化工厂关系素来不睦,以后如若调离,十有八九会遭到太化集团的刁难。我做梦都想从化工系统跳出来,到某个编辑部谋份差事,面对政府机关、企业和学校三个我都不喜欢的岗位,我该如何抉择呢?在20世纪80年代,一个人生平第一个单位很可能便是一生的饭碗,我虽然特别想挣钱,可工作大事大意不得。问题棘手,显然超出我的人生经验,我理不出头绪,便给父亲打电话,父亲说,拿不定主意就先回来吧。逃避的确是个好办法,可我还在惦记这份工资,惦记这份父亲两个月才可以挣到的工资,父亲却说上班以后就忙了,还是回老家陪奶奶过个假期吧。祖母不喜欢进城,一直一个人在乡村生活,我在祖母身边长大,一想到她微笑而孤独的身影眼泪便流了下来。同学们兴冲冲地到新单位报到,兴高采烈地返回学校喝酒庆祝,我却只身悄然返回老家,在老家的山水间度过一个漫长而悠闲的假期。 P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