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四年。
春季,微雨。
峨嵋匆匆赶到衷心笑事务所,预备带兴一出院。
秘书迎上,“王小姐,请到一号室稍候。”
峨嵋推开一号室门,两排熟悉长凳,一张上已经坐着一个客户。
峨嵋坐到另一张长凳上。
她尽量垂着头,不去看另外那个轮候者。
但眼角已经瞅见,那位人客,欠缺一条左腿,卡其裤在膝上对折。
峨嵋不出声。
在一号室候诊者,身份多数与兴一相似,她不想打扰他。
不一会儿,相熟的负责人尔泰走出招呼:“峨嵋,这边说话。”她走到角落。
“兴一没事吧?”
尔泰叹口气,双手插到白袍口袋里,“情况不乐观,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兴一已经十二岁,兴十三都快要面世,我劝你订购安三号,那才配你身份。”
峨嵋说:“我没有身份,快把兴一还给我。”
“你也太长情了。”
“尔泰,兴一在何处?”
“你下午再来,我把她还你。”
“她想补一个零件——”
“没有位置,本来她只是一个保姆,负责简单工作,照顾一个十岁孩子上学放学,清洁补习吃饭更衣,这十年来添加不少附件,她已能独自持家,进出银行、修理电器……到底年纪大了,你不让她退休,有点残忍。”
峨嵋不出声。
“讲到底,其实,兴一对你并无感情。”
“胡说。”
“她顺从、勤工、尽量配合你的需要,但并不涉及感情,你我老同学,峨嵋,不打讹语,若要谈感情,我们正在研制砒一号。”
“砒?”
“因为,爱情慢慢杀死你,哈哈哈。”
峨嵋没好气,“我下午再来。”
“三时整,把兴一还你,我替她换了油,膝盖手肘几个齿轮也更新,一年内不成问题。”
“一年后呢?”
“那……你就别问那么多了,谁不是过一日算一日。”
身为纳米工程师的尔泰到了春季,也特别多感慨,她走到窗前,轻轻说:“谁道闲情抛却久,每到春前,惆怅还似旧。”
她进实验室去了。
峨嵋轻轻吁出一口气,走出角落,把窗户打开一条线,清鲜濡湿空气钻进,环境专家数十年努力总算有点成绩。
一抬头,见那人还在等。
她轻轻走近,只见他双眼低垂,而带含蓄微笑,分明开关已经闩上。
她坐到他身边。
只见这个型号做得特别精致英俊,长长眉毛、高挺鼻子、深深人中。
他比兴一新款,也许是兴三或兴四。
“不要怕,”峨嵋轻轻说,“他们会治好你。”她伸手拍拍他手背。噫,皮肤做得那样柔软细滑。
峨嵋粗心,她没留意到,那具人型手臂上汗毛忽然竖起。
峨嵋对他说:“再见。”
下午再到办事处,他已经不在。
尔泰把兴一交还给她,“劝你家王小姐找个男朋友,别老缠住你相依为命。”
兴一外形娟秀,身段妖小,十分讨好,微笑答:“我同她说过千万次。”
“再见,保重。”
峨嵋挽起兴一手臂,“拜托,以后别搬抬重物。”
兴—不忿,“真没想到会同人类一样,老了就也不中用。”
“谁叫你如此拼搏。”
“搬家工人,都不知我是机械人。”
“你羡慕人类?”
“并不,人类构造实在太过复杂,十万处都会出毛病。”
她们说说笑笑上车。
“为什么一间机械制造公司叫衷心笑事务所?”
“三十多年前,初初营业,是要减轻家务负担,令主妇衷心笑出来,研发到今日,什么型号都有。”
“听说出品包括配合需要的男女伴侣,不顾别的,专门陪你吃喝玩乐,卿卿我我。”
“那多好。”
“生意滔滔,不过同专陪恋爱的真人一样,代价昂贵。”
“是呀,千秋万载,人类去到七大行星,可是,没有金钱,还是什么也不用谈。”
“王小姐,你感慨太多,还是找一个男朋友吧。”
“社会越是进步,男女越是平等,对象越是难找。”
司机问:“王小姐,可是回家?”
王小姐回答:“还有什么好去处。”
“王小姐心情欠佳,无论我说什么都一句顶过来。”
峨嵋没好气,“这车子全自动,你信不信我开除你。”
司机委屈,“动辄说这种话。” 所谓司机,不过是两条机械臂,把住驾驶台盘,一具长方形观察器,两只大镜头。
司机发牢骚,“这辆车可当古董车展览。”
兴一说:“王小姐念旧。”
峨嵋答:“你们益发牙尖嘴利。”
到达半山小小洋房,机械犬多利奔出,扑上兴一怀抱。机械人怕寂寞,都有机械犬做伴。
这真是纳罕事件。
室内光线、供氧、水温,全部自动调校,人类可以说不必劳动手足,但是,也没时间多出来,仍然忙得不可开交。P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