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已如期而至,天又起了凉风,我们却再也听不到上帝的声音。也许是因为我们走得太远了,如今,传到我们耳边的,只有此起彼伏的“秋声”。
风仍然很经典,从西南而来,千年以前那个著名文士在一首大赋里将与其有关的声音命名为秋声。那么就叫作秋声吧。也不知道它从隔山隔水的远方带来了什么消息,凡经它耳语过的事物,都立时变了表情。
草木失色之后仍然是有颜色的,只是那种生机勃勃的绿色,一下子就从很多植物的叶子上消失了;江河湖泊里的水,像是突然遭到了呵斥的宠物狗,马上收束了一向的欢蹦乱跳,垂头、垂耳、垂低了目光,一派安稳平静的样子。水的澄澈,正是此时它们清冷失意的表情,而滞重的浪涛拍打在岸,发出的声音已经不似暖春和盛夏时节的大呼小叫,细听,总如一声接一声绵延不断的叹息,继续以浪的形态向远方传送。最不禁推敲的就是那些出自人类之手的大小建筑,如此强硬的外表竟然支撑不起其内心的虚弱,风过处,竟忍不住发出刺耳的哀号。而所有这一切,躲在那些建筑物玻璃窗后边的人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风只是在人的额头上轻轻一拂,人的心就摇动了。人知道风是无形无迹的,所以也不刻意去寻找和猜测它们的行踪,只是站在大地上静静聆听自己,看身体内部是不是有什么被吹得响了起来,但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像树或窗子那么响,只是有一种什么东西被吹走了的感觉,根本没什么可响,只是空空荡荡。
先前,我们脚下的大地也和我们此刻的心一样,空空荡荡。后来,人们来到了土地之上,以冰冷的犁铧剖开湿润而温暖的泥土,撒一把金色的种子进去,再将泥土合上,就有庄稼从泥土里生根、发芽、脱颖而出,在阳光下把“手臂”伸向天空。庄稼长在地上也长在人们心上。当来自高处的恩泽一天天积累,人们就穿过季节看到了未来的许诺。金灿灿的粮食、红艳艳的果实,总如富有鼓动性的语言,让人们沉浸在丰收的满足与喜悦之中,暂时忘记了当初大地上的空和人们心里的空,于是心便和地一起丰盈、沉实起来。没想到,秋风一吹,人的心又倏地一下就空了,似乎心里有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深洞,现实的一切,不管有多么丰硕或宏大,都只能支撑起短暂的充实。
一群鸿雁,排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人”字,飞过村庄,飞过原野,离开它们的出生地,飞向遥远的南方。一声声冰冷、透明的鸣叫,自天空而来,将声波所及的一切染上无限秋意。于是,苍天就变得更加苍茫,远方就变得更加遥远。
雁过也,却把叫声遗落于地,挂在庄稼和野草的叶片上,凝成了霜。人在地上,巴望着渐行渐远的雁阵,心里便一点点泛起了忧伤,仿佛那些凄凉的声音并非来自于鸿雁,而是发于自己的胸膛。一种猝不及防的冷意,就这样从大地深处和内心深处同时升起,形成夹击之势,把人的血液、肌肉和骨骼从里至外地浸透了。
对于鸿雁的哀怨,我们很容易推导出缘由。一春一夏的好日子过后,它们不得不带着羽翼稍丰的子女举家远徙,身后有寒冷与饥饿的驱逐,前面有凶险与不测的伏击,凭着一双单薄脆弱的翅膀与喜怒无常的命运拼搏,自然会从灵魂深处发出这悲戚的哀鸣和叹息。可是人类呢,安居于大地之上,似乎哪里都不需要再去,哪里都不用“回归”了。只要把心安顿下来,以信念、以意志拘起地上的泥土,像燕子筑巢一样,将自己的情感、渴望以及对未来的种种希冀和期盼细细密密地编织起来,我们的房子、家园就会拔地而起,为我们遮挡风雨,呵护梦境。时光的尘埃一层层落在脚边,越积越厚,而我们的生命却以繁衍和基因传递的形式,越传越远,枝繁叶茂,日新月异。可是,为什么我们的心还是不能恒久地安妥,我们的心意仍会在秋风中随草木飘摇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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