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繇字帖
王澍 建筑师
我练字是有一个过程的。最早练字没有帖子。小学四年级,老师要求我们描红(楷书),我在家里翻出一个隶书帖子,就照着写,本以为没有按老师要求写楷书会挨骂,没想到老师说写得好。因为被老师表扬,我就整天狂写。一个帖子里的字不够用,我就自己搜集,比如看到一本书的书名,在街上看到哪儿的隶书,我都记住,拼出一个自己的“隶书字典”。而且我写得非常熟练。
到中学,我们班上的黑板报都是我包办。大概我很早就有那种搞创作的意识吧,每一期都要憋出别人没有见过的黑板报,一期一个主题,我记得有一期跟火车有关,画的那个火车头好像要从黑板里冲出来一样。整天我都在那里想一黑板的内容。基本上呢,全校也都在期待那期黑板报,等出来以后,我们班教室肯定是人山人海。当然,对我的字也印象很深。我们家对门住着我父亲剧团的一个话剧导演,他见我一小孩儿整天写字,问:“你有字帖吗?”“没。”“那我送你一本字帖。”那是我真正的第一本字帖。是“文革”前出版的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非常好的宋版。第一次拿到一本字帖,确实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因为那个字明显跟我以前练的不一样,呵,我以前就是野路子。但它呢,有一种气质,到今天你能明白,那是一种君子之气、学堂之气。因为欧阳询的字是非常标准的,后来科举写卷子基本是从欧体演变出来的。以后我就练这个字,我大概是属于容易痴迷的人,一旦练起来,就废寝忘食。一九七六年唐山地震对西安也有很大影响,大家不敢回家,全都住在大地震棚。闹哄哄的忙乱气氛中,能看到一个小孩儿整天蹲在桌子边练字。我们在地震棚住了一年。那时候我大概十二三岁吧。也没有纸,我最喜欢在《参考消息》上写,因为比较接近写书法的纸。
乱练之后你会形成一些毛病。重新临帖之后你就像重新跟一个老师,练这个新字(欧阳询)的过程就等于在改毛病。是不容易改的。我一直写,也不清楚自己是否长进。但是知道自己写了之后,眼睛开始“好”起来。那时候我开始跑西安碑林。如果不写这个《九成宫》,我对唐碑不会有兴趣。从我们家走到碑林,去三个小时,回来又三个小时,没有钱坐车,都是步行。我整天在那儿看。没有带纸笔。其实是用心读。几乎每个周末我都去,持续了整个中学阶段。养成了一个习惯,除了看整体的气象,还会一个字一个字读,会在心里头写……所以到现在为止我都说:字是在心里写的。那不是一个形容。毛笔只要一在纸上,那个微妙的变化,直接的感觉是这个地方(心)有一张小小的纸,毛笔尖儿会在这儿噌地来一下。
我练字真正算有老师的话,是在上大学以后,参加了学校的书法社团,书法社请了南京艺术院的研究生黄悖(现在是著名的书法家)当老师。他看我的字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别人眼里我的字是什么样。因为那时《九成宫》这个碑很少有人临,临得最多的是柳公权,少一些人临颜真卿,几乎没人临欧阳询。清朝写八股文都用欧体,把他名声搞坏了,后来人把他的字越写越僵,越写越匠,所以学书法的人很少临他。但黄悖说:“这个年代,还有人把欧阳询写成这样,我没有见过。”没有任何私心杂念,一片清纯之气——其实是我也不知道其他的。黄悖非常典型的,持康有为之后的书法观念,讲究朝更古的去学。我跟他学篆书、汉隶,还学金文。我练了很长时间《张迁碑》。基本整个大学期间都在练高古时期的书法,直到一九九。年代末我还在写篆书。体会当然不一样。唐人有法,法度,但有个问题,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最直观的或者最原初的浑然一体的认识,唐人显然是不具备的。因为到唐代的时候,这些事情已经开始分工,开始专业化,这件事开始一件一件地被拆开,由拆开之后才有道理,由拆开之后才有法度的产生,开始变得有规矩、清楚、明朗。最原初的那种浑然一体的带有一点点神性的东两,在唐人那儿是没有的。唐人有庙堂气,但没有自然的神性。这就是通过练习这些书法得到的感受。
大学毕业之后,事情太多,我写字没有那么连贯。有时几个月也不写。我只是爱好,是业余。我没有那种意识:我是在写书法。有一段时间我兴趣转移了,就把它放下,一度有好几年我都没有写。重新捡起来是我到上海同济读博士的时候。我读博士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需要……生活再自律一下。然后你像学生一样更加井井有条,会整理,你的心会更平静。我也特别安静,很少有人知道我在那里,我相当于隐居在同济。那时候我练的字,主要是《散氏盘》,青铜器上的,比篆书还要早。青铜器上只有小拇指盖那么大的字,我是把每个字写得像拳头那样大,用大张的纸,写好我都挂在墙上,朋友来了就摘两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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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景象
中国的文艺复兴,这是一个值得每个当代中国文艺界人士憧憬的词语。
荷兰学者约翰.赫伊津哈如是说:“在听到‘文艺复兴’这个词时,迷恋过去的美丽的梦想家看到的是紫色和金色。”
我们透过这个以头文字R开始的词(Renaissance)透视出去,会看到些什么?是古希腊苏格拉底、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的广场,是佛罗伦萨的乌菲齐美术馆里的乔托、波提切利、达-芬奇,还是明代的家具和摆放着澄心堂纸的书房?
不知道多少人会像我这样对“文艺复兴”这个词(尤其是英文Renaissance)如此地痴迷,并一直憧憬着这个词就在我所在的年代发生。只是,复兴何时的光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是要复兴古希腊亚里士多德那时的精神,中国的文艺复兴,似乎一直存在着多重的时代背景。
我们希望找到一个美好年代的坐标,但常常忽视了身边的当下。王阳明说“知行合一”,美国思想启蒙者托马斯·潘恩(Thomas Paine),以一本只有二十页的小册子《常识》鼓舞了一代寻求独立精神的美国民众,他说:“我要做有意义的冒险。我要梦想,我要创造,我要失败,我也要成功。”
“文艺复兴”这个词有着“个人主义”与“时代性”的两层含义。它如同阳光穿透了中世纪笼罩在人身上的迷雾,有如再生的神话,让人得以找到自己独立精神的个体——这样的人,才是具备现代性人文主义的人。
但很多时候,我们会被个人跌宕的命运所感染,被人物当下的故事的烟霞所笼罩,在同时代,我们无法客观和准确地评判一个人,正如我们无法评判当下我们处于文艺复兴的哪一个阶段,更多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文艺的一些“景象”。
“景象”这个词已经几近消失于中文语境中,我们已习惯说风景,甚至是风景线——因为一本《良友》在一九三四年出版的《中华景象》书名,让我得以重拾这个富有诗意和力量的词。
那本留存到今为数不多的画册,现在看依然能感受到出版者的豪气与激情。书中发刊词说:“人患不自知,国族亦然,方今中华命脉之危,不绝如线,然通达国情,深知民痪者,几何人矣广。”为此目的,良友组织全国摄影旅行团,在主编梁得所的带领下,行程三万里,前后历时十个多月,拍得照片上万幅,凡“山陬海涯,穷荒远激,民情风俗,景色物产,罔不均衡注意,尽量搜罗”,最后汇集为一本四百七十四页的超厚画册,首次呈现了一个真正的关于中国现实的景象。
我理解的“景象”更接近一种抽象的意境,一种气象。它未必全部来自眼睛所见,而可能是一种对气息的感受力,是个体的,也是集体的。 我们在探索一种可能,有没有可能从个体的人生历程出发,通过他对自身最珍贵之物及其所经历的时代回忆,通过一百个个案,覆盖二十个文化的领域,通过这个策划,或者说是一百份特别的调查问卷,在了解中国文艺界的人生故事、创作源泉的同时,我们也得以从一个侧面去观看当代中国的文艺景象。这里所呈现的一百件“珍物”,无论是物质或是记忆,我相信,一股文艺同心的精神,将由此潺涓汇流。而厚爱尊重,相互扶持,激发新能量,让每个文艺工作者都在各自的领域保持良好的创作状态,这便是文艺复兴的生生景象,至于是不是文艺的巅峰,就有待后世的评说了。
李宗盛
是的,我承认。
我就是那种习惯留东西的人。
于是当被邀请对这些对象的其中一些作描述的时候,我乐观极了。我的确有乐观的理由!
家里到处都是这样的东西。随手挑一件就足够吹嘘半天,写一篇文章实属等闲。
何况这些年我的珍物有增无减;这样的邀约让我甚至有了写一本书的念头。
虽然我最终交出的稿件里选择了作为音乐人创作时用的笔与制琴师用的刀具为主题,但在此之前,我已经用了三个星期试着去说明八颗干瘪的糖炒栗子对我人生的意义。
而决定写栗子,是忍痛排除了小女儿的口水巾、写词用卡式录音机、几十首歌词手稿、打工的钱买的第一张黑胶唱片、老情在我遭逢困境时送我的书之后,所作的决定。
我知道这看似荒谬,但是绝对真实。
我遭遇的情况是往往还未动笔,思绪已经开始神游。对往事的感怀挂念,淹没取代了交稿的紧迫感。
老实说,我因此对我的书房进行了一次考古发掘。
现在您就要开始读这本蕴含深情的小书。
您马上要发现书里被作者提起、牵肠挂肚视为珍宝的,没有一样是世俗见解所谓的价值高的东西。
但是我以为这些个文章所透露的讯息是极有意思有价值的。
因为不管您对书中作者的认识了解是如何形成的,这些文章会是最诚实的增补。
它透露了作者的心性,人生的样貌,经历的曲折。
其中的蛛丝马迹必然会带领您与您先前了解的作者映对,暗合。
是的,我的珍物有增无减。
我决定留下我给娘捏脚时用来装乳液的塑料罐子,制琴时音梁凿下来的刨花。
我认真地想,等我更老了,我的珍物会是身上的老人斑。
那是时间专属给我的,平凡却无价的
岁月的勋章!!
二〇一六年十一月
《生活月刊》编著的《珍物(中国文艺百人物语)》邀请当代中国文艺界二十个领域一百位富有个性和卓有成就的代表人物,回望生命中最为珍贵的记忆和物品,分享此物与“我之为我”的独特故事,呈现来自生活的馈赠与生命的印记。
他们心目中的珍物,是一场人生,一段创作历程,一个灵感的触发,一项事业的起点,汇聚在此,无形中也记录了中国文艺的来之路与无限的方向,生动真实地呈现当代中国文艺景象。通过关照“人”与“物”的生命联系,在充斥着“消费”与“丢弃”的时代,重拾并振作“惜物惜情”的美好传统。
《珍物(中国文艺百人物语)》由《生活月刊》邀请当代中国文艺界二十个领域100位有重要成就的代表人物,每人回想生命中最为珍贵的一件“物”,讲述珍物与“他之为他”的独特故事,由此发掘100件个性化的珍物与100位名家、与社会、与灵魂成长的深切关联。100位名家囊括了当代文艺界的精英,谭盾、林怀民、徐冰、阮义忠、吕楠、阮仪三、陈燮君、贾樟柯、王澍、李宗盛、金宇澄、钱理群、黄永松、杨丽萍……等等,每一段故事关切一场人生,或者一段独特的创作/学习的历程,充分呈现来自生活的馈赠与生命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