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1875年)半年之后,父母由博登湖畔的(图尔高州)凯斯维尔乡搬进莱茵瀑布高处劳芬宫里的牧师楼。
大约两三岁时,我开始记事。我记得起牧师楼、园圃、榉木小屋、教堂、宫殿、莱茵瀑布、沃尔特那座小宫殿和教堂司事的农庄,尽是些记忆孤岛,在脑海中飘忽不定,似无联系。
或许平生最早的一段记忆陡地闪过脑际,因而只是相当模糊的印象:我躺在树荫下的童车中,夏日煦愉,天空蔚蓝;金晖闪耀,绿叶婆娑;车篷掀起,我正好美滋滋地醒来,觉得通体舒泰,妙不可言。我看着阳光闪烁,树叶憧憧,花枝幢幢。一切奇异至极,斑斓美妙。
又记起我们宅子西厢的餐室里,我坐在婴儿高脚椅上,舀着温奶和里面的面包屑。乳□气味独特。我第一次清醒地觉知此气味。那一刻,我可谓通过闻嗅意识到了自我。这段记忆也是岁月辽远。
还想起,夏日良夕,一个阿姨说:“现在我想给你看点东西。”她带我走到屋前,踏上朝向达克森镇的街道。下方遥远的天际线上,阿尔卑斯山峦横卧在烁灼晚霞中,那个傍晚,层峦看得一清二楚。“快瞧那儿,山都红了。”当时我初见阿尔卑斯山!随后,听说达克森镇的孩子们明天会去苏黎世远足,上玉特利山,我死活要同行。我伤心地得知,这个年纪的幼童不可同去,那就无可奈何了。从那时起,临近灼耀雪山的苏黎世和玉利特山就是不可企及的向往之地。
稍晚,家母携我乘车前往图尔高访友,他们在博登湖畔有一座宫殿。这下,就没有什么能让我远离岸边了。湖上日流闪烁,汽船的波浪涌到湖畔,它们把浅滩上的沙粒冲出肋状小浪痕。湖伸向一望无际的远方,而这般辽阔是一种享受,出乎意料,美妙绝伦。我得临湖而居,当时这个意念盘桓不去。我想,无水根本不成其人。
还有一段记忆,来了生人,熙熙攘攘,一派纷乱。女仆奔过来道:“渔夫捞到了一具尸体,从莱茵瀑布冲下来的,他们想弄到洗衣房去。”家父说:“行,行。”我想马上看到尸体,家母阻止,严禁我进园子。渔民走开了,我悄悄穿过园子,赶去洗衣房。可门锁着,我就围着房子徘徊,后侧有敞开的出水口顺坡而下,滴着水和血,这让人极感兴趣,我当时还不满四岁。
另一图景浮现出来,我焦灼不安,不能入睡,家父抱着我在屋里走来走去,一边唱着他旧日的大学生歌曲。我尤其记得一首歌,特别合我胃口,总让我平静下来。那是所谓国父之歌:“全体噤声,人人躬身……”开头大约如此。我至今还记得起家父的声音,他在静夜里为我唱歌。
家母后来告诉我,我当时全身湿疹。有隐约迹象显示父母婚姻有麻烦,这缠绕着我。我得病想必与父母暂时分居(1878年)相关。家母那时数月在巴塞尔的医院里,可能其疾患是婚姻失意的后果。当时照料我的是个阿姨,约比家母年长二十岁。家母久不在家,让我饱受煎熬。自那时起,一提及“爱”一词,我总是满腹狐疑。我长期觉得与“阴性基质(女性)”相联的感觉就是天生不可信赖。“父亲”对我意味着可靠,还有——无能。这就是我开始时的障碍。后来,这种先前的印象得到了修正。我曾以为自己有男性朋友,却遭他们辜负,而我曾对妇人疑神疑鬼却不曾受过亏负。
家母离开时,也是保姆照料我。还记得,她把我抱到怀里,我把头靠到她肩上。她一头乌发,面色棕绿,跟家母截然不同。我记起她的发际、色斑浓重的脖子,还想得起她的耳朵。我觉得好生异样,可又觉得熟悉得出奇。似乎她不属于我家,而属于我,而她好似令人费解地与其他神秘莫测的事物相联。此类保姆后来成为我女性意象的一个视角。后来那种形象对我意味着阴柔化身,其特征就是她传递给人以陌生而又原本就熟悉的感觉。
还有一幅回忆画面与父母分居同期,秋曰青曼,一名年轻姑娘秀丽可爱,金发蓝眼,带着我在金灿灿的枫树与栗子树下散步。我们在瀑布之下沃尔特那座小宫殿附近沿着莱茵河走。阳光射过树叶,遍地枯黄。年轻姑娘后来成了我的岳母。她钦佩家父。二十一岁时,我才与她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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