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从北运河边有我们鱼菱村那一天起,我们鱼菱村就有了互认干亲的习俗。
认干亲的目的各不相同,大致可分两类。一类是两家或几家之间,为了亲上加亲,好上更好,抱成一团,形成势力,完全是拉帮结伙。一类是为了逢凶化吉,消灾解难,趋福避祸,攘除克妨。大多数认干亲的人家,都属后一类。
被认作后一类干爹或干娘的人,十有八九是鳏、寡、孤、独,少年丧父,中年丧夫(妻)、老年丧子的男女,是最佳人选。
我从一九五八年暮春,到一九七八年中秋,头戴“右”字号铁帽子,猫在鱼菱村二十年三个月零四天,共收下干儿子三十六名,相当于三个班一个排,真可谓熟透的石榴满兜籽儿。
然而,我回村时只有二十挂零儿,父母健在,妻子也没有离婚,老年晚景更难预料,当干爹哪一条都不够格,何以竟能门庭若市,收下的干儿子如此众多呢?
这都怪杨二婶子打乱常规破了例,于是一发而不可收。
杨二婶子俊俏而又泼辣,我自幼就喜欢跟她亲近。在我上中学之前,她和我只有长幼之分,没有男女之别,打闹起来下手不知轻重,毫无顾忌。谁想,我上中学之后个子蹿了一头,身子粗了一圈儿,一变而为半大小伙子,杨二婶子的丈夫便警觉而多疑起来。这位比杨二婶子大九岁的杨二叔,老是怀疑杨二婶子不守妇道,一瞒二骗,跟我早有不可告人的勾当。杯弓蛇影,邻人窃斧,杨二叔越看越觉得杨二婶子心中有鬼,一动一静都活像狐媚子,打定主意捉奸拿双。
鱼菱村男女野合,夏季多在歇晌时分,扎柳棵子钻高梁地。杨二叔不怕酷暑毒热,一到歇晌便村前村后蹬柳棵子,村左村右串高梁地,晒出满头的痱粒子,全身被高梁叶子割出一道道血口;只落个捕风捉影,水中捞月,一无所得,空手而回。
他家在村西口外有二亩瓜田。白天杨二婶子看瓜,天一黑杨二叔守夜。西瓜大如斗,甜瓜一兜蜜,面瓜能当饭,香瓜醉倒人。我是个瓜痨,可以十天不吃肉,却不能一天不吃瓜,便每日都到杨家瓜园大饱口福。同时,东家子长,西家子短,天上一拳,地下一脚,跟杨二婶子打牙逗嘴儿。杨二婶子这个有夫之妇,算不算跟我调情取乐?我不知道。
瓜园四处是青纱帐,青纱帐像四堵篱墙,围住了瓜园的瓜楼。瓜楼上门板搭床,正是杨二叔的疑点。
杨二婶子这一年二十四岁,已经生下两个女儿。北运河旧俗,已经生过孩子的妇人之身,到夏天可以光膀子,连公公和大伯子也不怎么避讳。我是杨二婶子的晚辈,在她眼里又是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所以她在我的面前更是百无禁忌,暴露无遗。
我在瓜楼旁的伞柳浓荫下吃瓜,杨二婶子在瓜楼的门板床上给小二儿喂奶。天气热得如蒸似烤,我跟杨二婶子都被蒸烤得昏昏欲睡。有时,杨二婶子从瞌睡中睁一睁眼,正跟我偷看她的目光碰在一起,两人都哑然一笑,颇像眉目传情。我们都没想到,在一箭之外的高梁地里,杨二叔抻长了耳朵,瞪圆了眼睛,监视着瓜园里正在发生的敌情。
一个西瓜一筲水,我吃完一个西瓜,便是一筲水入肚,急忙跑进高梁地方便,解除一下水压肚胀。
突然,一簇豆丛下,有人哇呀一声。杨二叔像一只落汤鸡,连滚带爬从高梁地里窜逃而出。
“哈哈哈哈!”瓜楼上奶孩子的杨二婶子,打滚儿大笑,“高梁地里浇出了狗尿苔。”
杨二叔抹头擦脸,龇牙骂道:“你这个烂嘴娘儿们,一句话骂下两个人!”
“活该,骂的就是你!”杨二婶子从小二儿嘴里拔出奶头,翻身跳下了瓜楼,“这些日子天天歇晌时,你高梁地里蹲坑。我后脑勺子上有千里眼,你一举一动,全看见了。”
“二叔,原来您是防我偷瓜呀!”我怒火中烧,气得鼻子冒烟,“一个十斤的西瓜值多少钱,我买得起。”
“瓜舍得给你吃。”杨二婶子一声冷笑,“他贼心烂肺,是怕你偷他的老婆。”
杨二叔被揭了底,脸涨成猪肝色,恼羞成怒,反唇相讥:“你剃头挑子一头热,还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吗?刘家大侄子是两榜进士的功名,当朝一品的前程,怎会看上你这个满身馊汗的丑婆儿?”(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