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陶澍垂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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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9年1月5日,即道光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二,两江总督、宫保尚书、太子少保陶澍,在金陵任署已经重病缠身,动辄昏厥。医家高手换了好几个,诊断结果都一样:肝木失养,脾土受克,心血大亏,内风煽动所致。尽管药饵迭投,但是并没有什么效果。
陶澍自知属于自己的日子无多,内心悲切至极。悲切倒不是因为怕死,人生百岁,生死轮回,这是人类不能违逆的自然规律,然而,作为“湘系经世派”领袖和柱石的他,壮志未酬,身之将死,怆然之情无法言表。自打1802年(嘉庆七年)考中进士,尔后开始步入官场,至今走过了三十七年历程,值得回首的东西实在是太多,现今,即将盖棺论定,他想把自己的生平好好梳理梳理,给这个梦系魂牵的社会和后人留下点有价值的东西。
此刻,陶澍头斜靠着床头半躺着,方方正正的大脸已经瘦得颧骨高突;原本炯炯有神的又大又圆的眼睛中,眼神疲惫而游离。等夫人杨玉莲把一碗汤药喂完后,陶澍有气无力地说:“玉莲,去隔壁我书房把默深叫过来。”
“老爷你先躺下,我这就去叫。”杨玉莲边答应着,边要服侍陶澍躺下。
陶澍用手捂着头,轻轻摇了摇,嗓音沙哑地说:“我就这样靠靠,你去叫了默深后,就去管教桄儿。我要跟默深谈事。”
“老爷你不要谈得太久,劳心劳神过了,担心昏厥。”杨玉莲轻轻回头,爱意绵绵地看一眼已经弱不禁风的陶澍,说:“桌上那碗参汤,不时喝点提神。”杨玉莲轻移金莲,走出房门去叫魏默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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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厅里,一个小男孩正在摇头晃脑地面对着先生背书:“天有南北二极,地亦有之,天分三百六十度,地亦同之……地每度广二百里,南至北、东至西各七万二千里,是南北与东西数相等,而异南北而东西者无据也。夫地厚二万二千九百零八里,上下四旁皆生齿所居,是浑沦一球,厚无上下。”
背书的小男孩名叫陶桄,年方六岁,是陶澍与杨玉莲所生。陶桄这时候看着先生不断地点着头,脸上便有了得意之色,撒娇说:“先生,我出去玩玩球行不?”
“陶桄你书还是背得可以,想玩嘛,还要回答我几个问题,答对了,我才准你去玩。”魏源一本正经地说。
陶桄点点头:“先生问就是,陶桄不怕考试。”
“好好,秉性蛮像你爹。你听好了啊。”魏源笑眯眯,轻咳了几下。
陶桄连忙双手端起旁边茶几上的一杯茶,小心翼翼递给魏源,说:“先生先喝口茶。”
“陶桄真懂事!”魏源笑笑说,接过杯子喝了口茶,“好了,我问你,你背的这段文章是哪个写的,说了些什么?能说来我听听吗?”
陶桄使劲地点点头说:“它是《地球图说》这本书里的话,是一个叫利玛窦的外国人在两百多年前写的,他说地球是圆的。先生,什么叫地球?为什么地球不是方的却是圆的呢?”
“这个这个,这个嘛,地球为什么是圆的,先生一时也说不清楚,”先生有些尴尬地说,随之自言自语,“啊啊,我大清国若是能知晓地球究竟是圆的还是方的,那当是强国之时了啊。”
陶桄小嘴嘟囔着:“先生不会不知道的,我爹爹说了,天上的事先生知道一半,地下的事全知道的。先生是不想告诉我是吧?”
先生乐了,说:“哈哈,先生应该要见多识广与日俱进才行,不然就变成后生了啊!”稍停又颇富感慨地说:“陶桄你知道吗?你爹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是闻名四乡的小神童了。”
陶桄好奇地抬起头:“先生,神童是什么意思?”
先生端起茶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后对陶桄说:“陶桄,我给你讲个你爹爹小时候的故事,你就知道什么是神童了,你想听吗?”
陶桄两眼放光,十分高兴地说:“太好了,太好了,先生你快说吧。”
先生一字一板,慢悠悠地对陶桄说起了陶澍小时候的故事。
“陶桄啊,你爹爹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就会吟诗作对了。还是在乾隆五十年的时候,你爷爷陶必铨在资江边的扶胜镇巨绅刘心地家做启蒙塾师。你爹跟着你爷爷在刘家,为了得到很微薄的一点给养糊口,帮着做些拾柴草、漉鱼虾、帮炊事的小活。你爹常趁做完事的空隙,读书学习文化。这刘家父子五人,有六个是秀才,家里办了两所私塾,学风浓郁。你爹年纪虽只有七岁多,但人很聪明,看书识字,过目不忘,才学属对,破题快捷,对答自如,四乡八里的人都说他是神童。有一年刘家的奶奶做寿诞,在寿庆宴上,刘家的一个儿子叫刘胜成的,故意布局叫你爹跟他同席而坐,有意考你爹,想让你爹出洋相。酒宴开始,刘胜成谈起他一个姓欧阳的朋友久误归期的事,当即便借这个话题给出一联:‘亲友乖离,欧阳久不还涑水。’他把上联出了以后就拿眼睛挑衅似地看着你爹,说:‘小神童,你对对看?’你爹当即对道:‘风云际会,南阮今才拜竹林。’酒席上所有的人都震惊了,无一不竖起大拇指夸赞你爹才思敏捷,用典尤切。这时候,同桌有个刘姓人在外做知县,就想取笑你们陶家没见过先秦经传,于是,拿刘家门第之盛来羞辱陶家,他出上联说:‘父子五人六秀才,数世间百姓万家,刘门为盛。’你爹稍稍想了想,就应道:‘山林千载一高士,藐天下八官九品,陶氏独尊。’刘家排行最小的一个叫细叔的用鄙夷的眼光看着你爹说:‘笑小儿,眼前了了,大未必佳。’你爹从容答道:‘告细叔,铁中铮铮,终须成器。’当场再也没有人敢寻你爹对对联了,你爷爷那天高兴得不得了,就喝醉了。”
“呀呀,我爹爹真了不起!”陶桄眼睛睁得滚圆。
先生问陶桄:“你说你爹是不是神童呀?”
陶桄点头如鸡啄米:“是是,我爹太神了!我爹不是神童,还有哪个是呀。”
先生乘机启发说:“你爹小小年纪,应景切情,典镶其内,运用自如,锤字组句,如出老手;即事解嘲,不卑不亢,于诙谐中见庄严气概,于平凡中露远大抱负。你爹后来表现出的坚毅风骨,卓茕功业,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显现了。”(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