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这片山河再不可能属于他了。扶苏苦笑了一下,可是,这样也好。当一位将军,总好过禁锢在咸阳宫室中无所事事的富贵公子。至少,此刻,他的心不再如昔时那般压抑矛盾。
“露重天寒,公子回营去吧!”扶苏回身,月光散在蒙恬那棱角分明的刚毅面庞上。这位令“胡人不敢南下牧马,士不敢弯弓抱怨”的大将军手握长剑,关切唤道。三月有余,当夜深无人,士卒安歇之时,扶苏总爱一人登高而立。他会独自去想许多的事情,得到的,失去的,喜的,或忧的。不知不觉中,又已是过了半个多时辰。
“劳将军忧心了,走吧。”扶苏轻握住了蒙恬的手臂,并排下了城墙。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扶苏刚毅,蒙恬爽直。三个月,足以让他们建立起忘年的深厚情谊。蒙恬父子为秦国兴盛立下过大功,故而与始皇也是关系密切,对扶苏公子之名已是如雷贯耳了。虽早想结交,一来是因为长年领兵在外并无空暇,二来也是顾忌着君臣身份之别,便只是在心中存下了几分好奇。而如今能够共守上郡,也算是缘分了。
蒙恬也是一早就听得了种种流言,他想扶苏必然会是义愤的,不甘的。因为那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偏偏就不是。扶苏公子真的是名不虚传。当他面对着军士慨然训诫时,那是傲然铮铮,而待他请教自己军中巨细杂事时,那又是谦和婉婉。他不知道这样的一位公子如何会失了皇帝的意。若真是只为了不能接受扶苏的屡屡谏言的话,那也未免是太失天子的气度了。以臣论君,即便是没有说出口,那也是不忠。蒙恬明白,可他,还是如此想了。
春夏秋冬很快就在天地间轮回了三次。这一年,扶苏刚过而立。将兵三年,与士卒同食同卧,同甘共苦。他早已不曾记得彼时的咸阳宫殿是何等的精英灵秀,也不再去想他的父亲和兄弟姐妹。他的眼里心中,唯有那坚固的长城万里,唯有那些与他休戚与共,共守边关的军士们。那不是他的寡情,只是三年,足以让他变得更加坚忍澹泊。
当年的几度直谏或者真的是毁了他的政治前程,可是,他依旧是无悔的。如若不是因为他的直谏触怒了父亲,他又何尝能知道征战沙场,为国拼杀的士卒们的生活是怎样艰辛困苦!他喜欢做这样的一位将军,他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他会用他的全部力量去保护这个国家的安定,他不会让大秦的土地沾上丝毫匈奴人的足印。
始皇总是固执地认为扶苏的性子过柔,若真是如此,扶苏又怎会在匈奴兵进犯之时面不改色,勇而不惧,又怎么能在军中树立起如此威望呢?他只是珍存着一颗悲悯天下的善心。对父亲兄弟,也对士卒百姓。士卒们敬他信他,因为他不仅有着不输一位打小从军的真正将军的智慧和魄力,更是在于他的这份礼贤下士,一视同仁的善心。甚至于当扶苏与他们一道席地而坐,杀猪烤羊之时,他们真的忘记了他是生于帝皇家的公子。
“陛下近年来只知遣人遍寻长生之药,绝口不提太子之事,公子,您不为自个儿考虑吗?您真的想在边关军营中待一辈子吗?”厚厚的云层包裹着圆月,随着清风慢慢地飘动着,虽是闪亮,却不大让人看得真切。蒙恬执着酒杯微微地抿了一小口,酒香醇厚,虽已下肚,香气却依旧停留于口中久散不去。他这话是对扶苏而言,眼睛却如痴地凝望着那通往咸阳的悠长的古道。他与扶苏早已是无话不谈,这话虽是对上峰的逾矩,但也是对知己的一片殷殷关切。
“将军是嫌扶苏这监军做得不够格,要赶扶苏回去吗?”扶苏将酒一饮而尽,豁然一笑,说道。他信赖蒙恬,如兄如父般的信赖。蒙恬是安邦定国的王佐之才。只是,这个王不是他而已。
“公子说笑了,公子天性纯善,心怀天下。若得即位,是万民之幸!,’蒙恬回神,真诚说道。他从未去想着若公子登基,他能得到的是什么。他向来是不在意这些浮于身外的富贵荣华。他不过是觉得扶苏适合。一位连受伤的普通小卒都会亲自过问的公子怎会不是贤明仁厚的一代贤主?
“将军醉了。”扶苏再无过多的话语,唤来远处两个守夜的卫士送蒙恬回去,自己则独自一人走往归营之路。那条路并不长,却足够让他静静思索。心怀天下?他情不自禁地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又有何资格去心怀天下呢?他不过是被父亲遗忘了的儿子而已。他看不清自己,他不晓得自己是否真如蒙恬说得这般好。也许,只是挚友间的一种自然而然的偏私也未可知。
他想或者父亲多年来锲而不舍的执着追寻真的可以感动上苍,能够落下长生不老的仙丹灵药。这样,也许能天下安定。他至今仍是不赞成始皇奉法家为正朔,一味施用严法的治国方略。不过,不可否认,始皇的确是令人敬而生畏的,他自有能力有威魄去压制住百官黔首。罢了,何苦又去费着心力想这些呢?月落乌啼,该是安寝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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