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偶然的旅人
日历上，“立秋”这个节气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这座城市的夏季还未正式宣告结束。水泥色的天空铺展在头顶，厚重的云像一块吸饱水的海绵，在风里摇摇欲坠。
火车上的信号时好时坏，收到爸爸发来询问哪个出站口的短信时，列车已经驶进月台，江一桐倚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顺着灰蒙蒙的车窗望向外面。
四十岁的她在这个令人缺氧的闷热下午，只身一人回到了家乡。她站在绿成一片的模糊的记忆高地上，定睛凝视眼前的风光。
零星散落的往事，像是白色的玉簪花，盛开在漫无边际的绿草地上。江一桐再一次意识到，不论离开这个地方多少年，那些不完整的记忆与思念，始终静止地停留在她的身后，就像被时间下了诅咒一般。
车身停靠稳当，坚固的门打开，旅客们排着队鱼贯而出。三十几摄氏度的高温，很快侵袭了车厢的每一个角落。沉闷的空气，拥挤的人群，还有中午一两点就昏黄一片的光景，让人恍惚觉得已经是暮色时分。这些都让江一桐平白生出一种倦怠感。
在出站口，江一桐看到了在反复和火车站工作人员说着什么的爸爸。他穿着一件橘黄色的短袖T恤站在人群间，手里拎着一瓶矿泉水，不时伸长脖子张望。
见到江一桐走过来，爸爸微微颔首，含糊地打了个招呼，便一言不发地接过江一桐的行李箱，走在前面带路。
“太热了，是要下雨了吧?”
犹豫了半天，江一桐说了句无关痛痒的话。
“嗯。”
得到了一个预期之中的回答，江一桐看着爸爸头也不回的背影，他缄默的后背上，汗水濡湿了一大片。
江一桐和爸爸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他们踱过火车站前人满为患的广场。弥漫着温热的汗味的空气里，江一桐能够闻到爸爸身上淡淡的艾草味道。爸爸的关节不好，这是故乡烙在他身体里的印记。这座城市，夏季漫长，且潮湿多雨，冬季阴冷，寒气能够钻进人的骨缝里。
每隔几天，爸爸就会把点燃的艾草，塞进一个黄色的铜盒里，敷在自己疼痛的部位。焦煳的烟味黏附在屋子里的每一件物事上。
江一桐从学校哭着跑回家，她的裙子上有挥之不去的艾草味，同学笑她身上有难闻的气味。
妈妈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商店选了一条姜黄色的新裙子。和其他女同学身上穿的劣质棉布裙不同，那条裙子手感柔和，下摆处的白色流苏与裸露的小腿很相称。
“不要告诉爸爸，”妈妈摸着江一桐的头说道，“他如果知道你因为他，在学校里受了气，会很难过的。”
第二天清晨，江一桐迫不及待地穿着新裙子跑去学校，裙底鼓满了风，她心里盛满了雀跃，想象着笑话她的女同学看到她的新裙子时，脸上会是什么样的羡慕神情。
当时，江一桐刚满十五岁，虽然还只是一个整日背着书包，无精打采的初三女生，但骨子里已经成长为一个小女人。至少，当时的妈妈是这样认为的。
傍晚，从学校回来，江一桐和妈妈说起女生们羡慕的样子时，她的脸因为兴奋，涨得通红。
“没有什么坏心情，是一条漂亮裙子拯救不了的。”妈妈说。
“等我长大以后，每年都要给自己买一条新裙子，”江一桐依偎在妈妈的身边，“也给妈妈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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