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块钱
一
农场不算大,几十排整齐的砖瓦房座落其中。平日里男人们都在百十里外的油田指挥部上班,留在农场的女人们也不闲着,除了拉扯孩子,她们还在农场周围的空地上开荒种庄稼、种菜。男人们一个星期回来一趟,每个星期六下午,是男人们乘绿色的解放卡车回家的日子。
星期六,临近中午时分,女人从田里回来,比平常早些。先张罗着做午饭,孩子们吃完了饭,都跑出去疯玩了。女人扒拉了几口孩子们的剩饭,扭头看了一下表,十二点多,还有两三个钟头,男人就该回来了。女人撩开门帘走到院外,门帘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女人心里正流淌出的欢快的音符。门帘是女人和孩子们空闲时用旧挂历纸卷的。把挂历纸裁成条状,卷成长短不一的管,再刷上红的、蓝的、黄的、绿的……油漆,最后串成各种各样的图案。熊猫、蜻蜓、仙鹤、荷花啥的,是常见的图样。那阵农场刚时兴这个,女人见人家挂着这样的门帘,挺眼热,也东家西家地淘换了一些旧挂历。没事的时候就跟孩子们卷门帘。女人将门帘串成了丹凤朝阳的图样,太阳红艳艳的,凤凰披一身色彩斑斓的羽毛,活灵活现,神气极了,惹得不少串过门帘或没串过门帘的人家过来看,留下满院子“啧啧”的赞叹声。后来也有仿着样子做的,可怎么看总觉得差点事。
女人把屋里屋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该洗的洗,该擦的擦,该抹的抹,该扫的扫。女人走到院里,把铁丝上挂着的两条咸鱼取下来,用温水泡上。这鱼还是前几天,屋后牛子他妈给的,四丫那天就嚷着要吃煎咸鱼,女人说等你爸爸礼拜六回来一起吃。女人又掀开面盆看了看,面已经发得差不多了。今早上女人特意和了一大盆面,男人爱吃女人烙的大饼。女人想好了,今晚熬一锅甜稀饭,放上大枣、花生、红豆,熬得稠稠的,男人好喝这口,每次能喝好几碗。煎咸鱼的时候,磕一个鸡蛋,浸着蛋液煎鱼,煎出来的鱼格外香脆。烙饼的时候,多放点葱花和盐,男人口味偏咸。
下午三点多钟,男人挎着帆布兜,风尘仆仆地进了屋。女人接过帆布兜,笑着问,回来了?男人应,嗯。女人端来洗脸水,递过毛巾。洗完脸,男人坐下燃起一根烟。女人端来已沏好的茶,男人没喝几口,就乐颠颠地从贴身衣袋里掏出18块钱递给女人。男人说他评上了指挥部的“新长征突击手”,单位给他额外发了20块钱奖金。
提起男人,女人心里是颇为自豪的。男人能干,一直是采油班的班长。这不,家里的墙上贴满了他的奖状,镜框旁边那朵红艳艳的光荣花也是他的。那天他回家,从帆布兜里小心翼翼捧出一个打了结的布包,解开,里面一朵光荣花。多好看啊,鲜红的绒花,真喜庆。男人说,指挥部刚开了一个原油上产表彰大会,是奖给他的。女人想象着男人戴着光荣花,站在领奖台上的样子,仿佛一缕和煦的春风徐徐吹来,微微陶醉的感觉。光荣花在女人手里一遍遍地被端详,被抚摸,映得女人眼里也跳跃着两簇红。男人凑到女人耳边悄悄说:“我寻摸着,其实呀,这朵光荣花归你戴才最合适!”男人拿起那朵光荣花,学着《天仙配》里董永的招式,唱起了黄梅戏“顺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女人笑着捶了男人一拳。
男人说,这20块钱他留下了2块,加上手头的几块钱,买了些烟、糖块、花生瓜籽啥的,拿到班里了,大家伙也一起高兴高兴。女人喜滋滋地接过钱,一张10块的,一张5块的,还有三张1块的,正要锁进柜子,寻思一下,又抽出一张5块的,递给男人:“再给你留5块,整天在荒野地里窜,别亏了自个。馋了,就买点好吃的,别舍不得。”男人毫不犹豫地又把钱塞给女人:“哪这么多事,我那还有,足够了。队上伙食也挺好,你甭挂着,我啥都能吃着。你和孩子们在家也别太省了,该吃点好的就吃啊。别一有点好吃的,非得给我留着。”
有钱啦!额外的,不在预算之内的一笔钱!女人捏着18块钱,那些早就盘算好的花销,本来一直是耷拉着脑袋蜷曲着,这时也挺直了腰板昂起了头:下礼拜一赶个集,割一刀肉,包顿饺子,孩子们好长时间都没闻过肉味了;给男人买条“巨轮”烟,再称斤酒;油瓶子也见底了,称上两斤肥膘肉吧,回来熬猪油。吃面条的时候,舀一点放碗里,喷香,孩子们特爱吃。
对了,还得再扯两米好看的花布做窗帘,这事不能再拖了。女人看了看屋里向南的那扇窗,空荡荡的。以前那里是挂着一幅淡雪青色窗帘,的确良的。上次学校里组织学生们去指挥部慰问演出,老师让二丫头报幕。这可是件光荣的事,没准孩子她爸就在底下看呢!可没件合适的衣裳咋上台?家里本来就紧,实在挤不出钱来给二丫头添置新衣裳。一想到二丫头委屈的样子,女人挺不落忍,一晚没睡,就地取材,用窗帘缝制了一条漂亮的连衣裙。淡淡的雪青色,时兴的海军领,裙摆还缀了一层细细的白色荷叶边。二丫头美得又唱又跳,搂着女人的脖子不撒手。女人揉揉熬得通红的眼,捏捏酸痛的腰,也笑了。
还得再留几块钱给孩子们买书。好几次,在新华书店,孩子们眼巴巴地看着柜台里的书,半天都挪不动步子。孩子们懂事,知道家里紧,再稀罕也不开口要。
女人仔细地思量着,算计着。家里哪样必须得买了,哪样还能对付一阵。每一笔开支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心里有了底,女人把钱小心地放好。
二
礼拜一一大早,男人就乘绿色解放卡车,回指挥部上班了。女人在家打发老大、二丫、三丫上了学,又洗了一盆衣服,然后又忙活着叫四丫起床,给她穿上衣裳。看时间不早了,从柜子里拿出那十八块钱放在饭桌上。准备出门,想起鸡还没喂,又忙活着拌鸡食。拾掇停当,把钱掖进裤兜,带着四丫骑上车子。先把四丫送到托儿所,自己径直就到了集上。锁好车,到了供销社,买了烟,打了酒,准备付钱,一掏裤兜,天哪,钱没啦!女人一下子就蒙了,钱是跟钥匙放一起的,是不是刚才锁车子,从裤兜拿钥匙把钱掉了?女人急急地返着找,好几个来回,啥也没找着。想哭,路上赶集的人来往不断,女人一直忍着。
没着没落地回到家,蹲在地上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怎么就把钱丢了呢!十八块啊,男人整天在外面受多么大的累啊。冬天冷,夏天热,一口口“磕头机”上爬上爬下,哪一分钱不是汗珠子摔八瓣挣来的。女人想想就疼得慌,心里替自己窝囊得不行。
男人在荒野地里受的那些个罪,女人心里清楚得很。曾经,女人领着四丫去过男人上班的地方,那次去还是因为一件事。那年秋上,男人从指挥部的商店里给女人买回一双黑色牛皮鞋,锃亮的皮色,洋气的样式,女人稀罕得不行。女人问,多少钱啊,得花你大半个月的工资吧。男人说甭管多少钱了,你稀罕就行。我看跟你一起下田的,人家都有一双正儿八经的鞋,你也该穿点好的,不能太寒碜。男人走了,那双鞋女人宝贝似的放在大衣柜里,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端详比量。女人可舍不得穿出门去,就是试一下,也是洗干净了脚,换一双干净的袜子再试。女人越觉得这鞋好,越觉得自个穿这鞋有些舍不得。想叫男人退了,男人肯定不依,还怕凉了他的一份心。她把这事跟牛子他妈说了,让牛子他爸回去上班的时候,拿到指挥部商店偷偷退了。女人再三嘱咐牛子他爸他妈,可别让男人知道这事。牛子妈说,他现在不知道,以后一直见不着那鞋,他不问啊。女人说,先管不了那么多,先退了再说。省得耽搁日子久了,人家商店不给退了。鞋退了,女人拿着退鞋的钱,到集上给男人扯了密实的呢子布料,到裁缝那,给男人做了一件挺括的呢子半大衣,女人知道男人一直想要这么一件呢子大衣。
退鞋的事男人很快就知道了。女人说穿惯了布鞋,嫌皮鞋捂脚。男人没说话。可女人看出来男人生气了。正巧自那个礼拜男人走后,赶上指挥部会战,男人三个礼拜都没回来了。女人一想起男人上次是赌着气离家的,心里一个劲地不安生。她做了男人爱吃的炸豆腐盒子,炸丸子,放到一个带盖的大搪瓷盆里用花布扎好,领着最小的四丫坐上交通车来看男人了。一路颠簸着,打听着找到他的单位后,她吸了一口凉气。荒凉的盐碱滩上,几只挺破挺旧的铁皮房围成一个小院。队上领导问明女人的身份后,可热情了,让娘俩进屋,倒水,买饭。女人揽着四丫说,这孩子好几个礼拜没见她爸爸了,非吵着找她爸爸,整天在家闹腾呢。队长说男人不在这,队部南80里外又发现一个新油区,男人正率领突击队员们抢上新井呢!队长找了辆车带着女人和孩子去找男人,一看到男人,女人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男人当时正倚着油井不远处的一个麦秸垛睡了。一件油渍麻花的棉工衣,腰中间胡乱捆着一截草绳,脚上一双翻毛大头鞋龇牙咧嘴张开了口。黑瘦的脸,显出了颧骨。嘴唇干裂爆起了皮。挺冷挺冷的天,男人却睡得格外沉。井场上的小伙子说,嫂子,这一阵可把我们的老班长累坏了。没白没黑地领着我们抢上新井,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女人知道男人在荒野上班不易,可一见到这场景,还是心酸得要命。
自打丢了钱,这一个星期,女人不知哭了多少回。不知丢在何处的那十八块钱啊,一想起来,女人心里就剜肉般地疼。她一遍遍地想丢钱那天所有的细节,先干了啥,后干了啥,想这十八块钱究竟丢在了哪里,想得脑袋都疼了。家里一直不宽裕,挺紧。男人一个人在油田上班挣工资,还得接济乡下的老家。女人带着四个孩子在农场,平日里除了张罗孩子们吃、穿、上学外,女人还得下田挣工分。农场的家属们分成了好几个生产队,女人是生产三队的队长。女人利落,干起活来一点也不含糊,领着队里的姐妹们,种小麦、种玉米、种南瓜、种白菜…….曾经的荒地如今长满了喜人的果实。女人一天也舍不得歇,她舍不得每天那几个工分啊。赶上个头疼脑热,身子不舒坦,她也是强撑着去田里。这样满打满算下来,一年能挣四五百块钱呢。自打今年春天孩子的奶奶得了重病,男人每个月不到一百块钱的工资,大都寄回老家给老人看病抓药了,女人在家拉扯着四个孩子,一分钱都能攥出水来。
三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又到了星期六。下午,男人从“绿解放”上一跳下来,就看见大儿子在路边等他:“爸,妈丢了钱,18块,上次你给她的。妈都难受一个星期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还自个偷偷地哭。”
男人心里一沉,他已经想象出这个星期女人是如何度过的了。他摸摸自己兜里,有3块钱。领着儿子到农场东头的小卖店,跟店里的老季师傅借了15块钱。老季师傅给了男人1张10块,5张1块的。男人又让老季师傅把5张1块的换成了1张5块的。见那张5块的挺锃新平展,男人把它攥成团,又伸展开。男人记得上次给女人的那几张钱,没这么新。
回到家,女人一见他,就哭了。说自己没用,把钱弄丢了。一个星期没见,女人憔悴得不像样子,眼神都虚飘飘的,男人心里的怜,心里的疼揪成了一团。“不就18块钱嘛!丢就丢了。也说不定你放哪忘了呢!”男人大大咧咧地说。女人絮叨着那天干了啥干了啥,可能是想的次数太多,反而有些混乱。女人以为男人会怨她,骂她,可男人跟平常回来一样,给她和孩子们讲笑话,出怪样。一个星期都缺席的欢笑声又脆生生地来报到了。可她心里还是难受,恨不能男人打她一顿。第二天一早起来,男人说,就着星期天,我赶紧把鸡窝拾掇拾掇。趁女人不注意,男人把18块钱放在鸡窝上的两块砖头缝里。
男人弓着身子清理着鸡粪,不时地用手背抹一把额头冒出的汗。“哎,我说,快出来,你看这是啥?”突然间,男人兴奋地高声喊着。女人在屋里有些没精打采地搭着腔:“咋了,不会是天上掉钱了吧。”“可不是咋的,还让你说着了,真是掉钱啦!”女人将信将疑撩开门帘走了出来。
老天,真的啊!男人手里真的攥着几张钞票。女人揉了揉眼睛,是!没错!男人把钱塞到女人手里,一张10块的,一张5块的,还有三张1块的。男人注视着因激动而有些发呆的女人,佯装嗔怪道:“你真是晕头了,肯定是忙活着喂鸡,把钱随手搁到鸡窝上头的砖头缝里,一转身就忘了,还硬说自己丢了钱,跟我闹着玩吧。”“去你的。”女人红了脸,嘴角一挑,笑了。
女人把钱数了好几遍,一张一张的,真像做梦一样。女人怎么也没想到,这十八块钱还能重新回到自己手上。那天可能真的是忙晕了,光想着到了集上添点这买点那,把钱顺手放在鸡窝上也忘了。见男人一直在看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男人亮开嗓门唱起了歌“……我当个石油工人多荣耀,头戴铝盔走天涯…….石油滚滚流,我的心里乐开了花。”凡遇上高兴事,男人都会唱起这首歌。男人是真的高兴,因为女人终于轻松地笑了。男人心里揪起的那一小团渐渐地舒展开来。
男人见女人喜滋滋地攥了钱回屋了。他琢磨着:“这个月控制一下烟、酒,菜票先不买了,几个咸菜疙瘩能凑合。省出15块钱,把钱给老季还上。待会大小子放了学,我得好好嘱咐他,可别让他把小卖店的事说漏了。”
四
女人回了屋。失而复得的十八块钱带来的巨大喜悦来得那么突然,来得那么不真实,如同踩在云彩上,她觉得自己都已经飘起来了。摸摸自己的脸,烫热。她挨着床沿坐下,稳了稳神。前一个礼拜一直乱成一锅糨糊的脑袋现在好像一下子变得条理清晰起来。猛然间,她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又把那几张钞票摊开来仔细看,反复地挨张看。
真的看清楚了,这几张钞票上都没有圆珠笔写上的数字。她记得赶集那天早上,她把钱放在饭桌上,又给四丫端上早饭,转身又到院子里喂鸡。等喂鸡回来,看四丫正拿着二丫的圆珠笔在钱上不知在划拉啥,见她进来还仰着小脸骄傲地说:“妈妈,我把这钱都排好队了!”四丫在每张钱上依次写上了“1”、“2”、“3”、“4”、“5”。“乖啊,你咋能往钱上胡乱划拉啊?以后可不能这样!”她还沉着脸轻轻打了四丫屁股一下。
隔着窗户向外看,明媚温暖的阳光洒满了小小的院落,男人依旧唱着歌拾掇着鸡窝。女人心里泛起一波丝丝缕缕的疼,这疼如一层层微微漾起的涟漪,搅得女人心底慢慢腾起一种酸的味道,这酸最终汪成眼底里的泪,落下来滴在衣襟上。被怜惜、被体恤的隐隐的甜,继而又替代了酸,充盈着女人的心底。女人甩干眼泪,洗了一把脸,扎好围裙,满面春风地走出屋,冲着正往外铲鸡粪的男人喊:“我说当家的,今中午就做你最爱吃的肉丝烩饼,家里有日子没吃了,你想吃辣的还是不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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