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严禁拉屎
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过去一跃而起抓住的树枝，如今怎么也够不着了，而且动作奇特、怪异、无解。以前摔一跤能立即爬起，丝毫感觉不到疼痛，看见别人“大蟆蛤”“狗吃屎”，幸灾乐祸。笑人笑己，如今这一切真真切切落在自己头上。
在我十七岁那年，在街上看见一个四十岁男人肚子上的毛发，觉得不可思议，同时，为自己的瘦弱感到不安和羞愧。曾经与我一起玩耍的昌荣因第一次生理反应惊慌失措，他当时的孤立无助让我记忆犹新。当他身体的某个地方生长出第一根毛发时，他密切关注，并开始偷看别人的，暗中比较。这些似乎是生命中短暂的瞬间，却永远被定格在脑子里。
我的中学是在一个乡镇上念的，那是一座拥有很高知名度的学校，精明能干的校长被各种光环加身，那些荣誉如果换成一枚枚的奖章挂在身上，一定如鳞片一样，被风一吹，闪闪放光，十分壮观。但就是这样一所名校，基础设施建设却严重不足，首当其冲是厕所，四百个学生只有七八个蹲坑，每到下课时间，同学们夹着屁股在厕所外排起长龙，景象十分壮观。
有同学去附近农家借厕所行方便。农家的厕所很简易，里面是一口缸，缸上面端着两块木板，一只脚踩一个，在屎快要落下时，富有经验的同学会猛翘起屁股，巧妙地躲过溅起的粪水。那会儿正长身体，能吃能喝，屎尿也多，一到下课时间一手擒着裤子，一路小跑，感觉后腰以下，肛门以上，像是有只蛋在那儿游移，慢一步就掉进裤裆里了。
女生通常比男生占优势，三五个一起去农家帮忙摘豆角或帮忙拔菜园地里的草，总能受到户主的喜爱，甚至还留她们吃个饭什么的。但拉的人多了，装粪的缸盛不下，有一天农家厕所外贴了一张告示：严禁拉屎。告示是不起作用的，根本阻止不了拉屎大军。户主实在没辙了，拴一条恶狗在厕所门口，这下非常管用，那些女生还兴冲冲一路小跑过来，看见恶狗挡在前面，也只有撤退了。原先总来农户家帮忙，为的就是平时搞好关系，落个上厕所方便。
学校里有一间废弃的教室，木门猴年马月不见了踪影，不管你什么时候走近，里面都有几张雪白的大屁股，新屎旧屎叠如小山。
校长两眼深陷，本来就瘦，这下更是憔悴，若是黄昏行走在路上就像两件衣服在飘，好不瘆人。校长每天天不亮就出门，甚至裤门都来不及拉上，匆匆上路了。
一天，昌荣冲上来一把抠住我的裤裆，那时候见面要么就是当胸一拳，要么就是在下面来那么一下。那天很不凑巧，昌荣抠到一手大便，从此克服掉这个人生中的坏习惯。那时候昌荣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你逃什么啊，我又不吃人。”昌荣拉屎跟我也抢位置，有时候我真不愿意搭理他。
昌荣最大的本领是他站着跟校长说话能把问题解决在裤裆里，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这在今天看起来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但在那时更像是掌握了一项特殊技能。
抬首之间，我们看见校长在校园大道上如苍狗袭月般快速行进，据说距离学校不远处农民的红薯地被野猪刨了，但后来经过仔细辨认，发现野猪是被冤枉的，是人为。那位农民伯伯经过反复研究，得出结论，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所为。校长竟然怀疑到我的头上，厉声问：“你有没有参与？”一起被怀疑的还有昌荣，以及另一位男同学。我添油加醋将校长的旨意传达给他们，二位诚惶诚恐。校长说：“你们是惯犯，一次又一次地踩警戒线，绝不轻饶！”听校长的话，这所学校不光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也是劳动改造人的地方。想想那些年月，真亏了校长的一番苦心，我们才能安分守己地活到今天。抗拒从严，坦白从宽。昌荣却从来都不认命，这跟他日后从事诗歌写作有很大关系，那时就已经养成了又臭又硬的性格。他不以为然：“不带这么草菅人命的吧！”站在最前面的人永远都最倒霉，校长将手往桌上一拍，食指戳在昌荣的脑门上，昌荣那只大脑袋立刻像一只大白萝卜似的，左右摇晃。
事情最后的处理结果是，校长要求每一个被怀疑的对象随他一起去农民的红薯地，现场拉一泡给他看。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农民伯伯的红薯地里一片狼藉。红薯地里一只只的屎壳浪正卯足了劲儿如一台台推土机在作业。这屎拉得是里三层外三层，就跟排兵布阵似的。那红薯地的案子最后的审理结果，不了了之，但我敢拿人头担保，昌荣是绝对拉过的。早晨，太阳刚出来时，还有些冷。校园大道两侧的香樟挺拔丰满如地主老财一般，有风吹来时又如仙女纤纤玉指在轻抚琴弦，然后是接连落下几滴似泪似晶的东西。女生们小心地迈着脚，避免被从天而降的露水溅到。男生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勾肩搭背相貌猥琐，似乎永远都是吃一堑少一智。
昌荣横冲直撞地跑过来，一下撞在我的身上，突然传来“噗哧”一声响，就见他直挺起身子，中弹一般。上厕所人次陡增，往往一泡屎还没等到自己进去时，上课铃声又响了。于是，课堂上不时有人举手：“老师，我要上厕所。”上厕所的人数增加，可能跟忽冷忽热的天气有关。为避拉屎高峰，同学们舍近求远，去往农民伯伯的红薯地，因此，在那里形成了一道道奇观，不难理解。
山雨欲来风满楼，校长的气吞劲儿是我们学校的一块招牌，他的精神浩气长存。在校长精神的指引下，我们学校一拨又一拨学子前赴后继，向着最高学府进发。我们就是一拨拨的孙猴子，校长每时每刻都在念紧箍咒。我们就算有上天入地的本领，也逃不出如来的手掌心。
校长沿着校园大道一边气吞山河，一边用他的脚力向世人证明他的英明与伟大。不知道是谁将一泡屎拉在校园大道上，大概是有些时间了，性状发生改变，呈灰褐色，跟路面的颜色相差无几。校长已经不止一次将脚踩上屎，虽然克服不了，但却练就了一手弹屎的好脚法，只见他找了个长草的地方，连甩带踢，突然一只鞋从脚上飞出去，迎着昌荣的脸就过去了，不是躲得快，整只鞋就扣在脸上。
校长从事教育三十年，从当初教书当老师，到后来的当校长，训人、批斗，甚至武斗、擒拿术，甚至踩了屎之后的弹脚神功，都是多年的工作经验积累。曾几何时，校园之内被拉屎风波困扰，校长为此与学生做艰苦卓绝的斗争，只要还有一泡屎在，他绝不会放松警惕。
当众人都夹起屁股做人，静观其变之时，昌荣却趁夜自习蹲在校园大道上，差一点没将屎拉在蹲守在黑夜里校长的脚背上。校长弹起来就是一脚。昌荣那几天一直不能落座。
校长二目深陷，在师生大会上痛斥那些有娘养无娘教的学生：“你们从校园之外拉到校园之内，从农民的红薯地里拉到校园大道、走廊、教室门口！”说到最后，声音沙哑，从未有过的悲愤。鼎鼎大名某名校校长竟然为几泡屎整日奔波夜不能寐，可叹！
我从一旁观瞧校长，避免跟他正面接触是对的，如果被他看见我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一准认为那泡屎是我拉的，甚至他能根据那泡屎的形状判断出它与我有某种共通之处。那绝对不是我希望看到的！P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