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方块
从住所到菜市场,笔直的路不到三百米。当走到三分之一的时候,一条左转的岔道出现了。我认出它可以通向我八岁的儿子就读的小学校。我的脚突然就转向了这条岔道。使我的脚步改变行进方向的主要原因是一百米外操场上孩子的喧嚷;其次,我的耳朵也参加了脚步的背叛行动,它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我的孩子的叫声。
飞跑的脚步紧跟在听力的后边,迥异于去菜市场的闲散,它突然有了快速前进的激情。还有我的眼睛,也被这个突然左转的动作唤醒了。它热切地要触到刚刚离开不到三个小时的孩子。
至少是八年了,我与孩子的距离都太近了。他一直在我的身前身后,在我的身左身右。若是他离开我十米,我立刻就惊恐不安。十米是我不能一伸手就抓到他的距离。我的臂展是一点五米,我不敢让他游离到离我两米之外的地方,那里暗藏着所有危险。
现在,他不仅离开了我上百米,而且走到了我的视线之外。这给我远距离看一看他创造了条件。这是一个我与孩子之间的新角度。我急切地想知道,他在远离我的地方,在我的臂展之外,是什么样子,是否安全,在干什么,有没有什么不适。
我的脚步被学校的铁栅栏挡住了,但它也仅仅挡住了我的脚步,我的目光没有遇到不可逾越的阻力,它毫不费力地就穿过了缝隙很大的栅栏,来到了操场的中央。耳朵没能帮上眼睛的忙,上百个孩子此起彼伏地喊叫、奔跑,已使它失灵了。
我的眼睛则信心百倍。它是多么熟悉这个孩子啊:他的左手上有两个“斗”。一个在中指上,一个在拇指上;他的头顶有一个按顺时针旋转的“旋”;他的后背正中央也有一个由汗毛形成的逆时针旋转的“旋”;他的屁股上有一片手掌大的无法归纳形状的胎记……
我把目光落在操场上黑压压的小孩头上。这些头都在不停地动,我无法看清他们的“旋”是一个还是两个,是顺时针还是逆时针;我又把目光落在了他们的小手上。那些小手,有的在打排球,有的在抓着单杠,有的在握着拳头奔跑,我无法看到他们手上“斗”的分布情况。我想他们也不太可能停下游戏让我细数手上的圈圈。我想后背上长旋的孩子不会太多,凭这一点可以认出我的孩子,但我的目光被覆盖在后背上的衣服所阻挡。颜色统一的校服盖住了所有孩子的后背。我开始恐慌。我知道,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只有不到十分钟。我重新纠集信心,把目光落到一个小孩的牙齿上。还没等我数清他张嘴大笑的嘴里的缺口,他突然闭上了嘴,然后迅速跳开,飞跑起来,转瞬就消失在众多的小孩里。我又在滑梯那儿锁定了一个孩子的脚,我的目光随着那只白色运动鞋沿着那个人工的斜坡下滑,我期待它落到地上时能给我几秒不动的时间,给出我仔细辨认那鞋带上的花样的时间,那是我早上系上去的。可忽然,至少有六七个穿同样鞋子,甚至是系着相同鞋带花样的孩子拥了过来,他们迅速地混淆在了一起。我大吃一惊。他们怎么穿着相同的鞋?那双鞋是我一个月前买的。我之所以在众多的鞋里选择了这一双,是因为我见那双鞋十分特别。还有鞋带,我也打得十分讲究,看上去像盘扣。
我的目光已经慌乱,信心在意外的打击下丧失殆尽。它毫无章法地在操场上奔走,在某一个小孩的细节上停留一下。它的辨认总是被突然地破坏,被迫不停地从头开始。当一声刺耳的铃声响起,蓝色、红色的小孩像海水一样退去。他们被洞开的一个或两个门吸了进去。操场上的水泥暴露在了上午的阳光里,闪着很白的光。我的目光僵在操场的正中央,它一无所获。
十分钟,我没能从近在咫尺的院子里找到我的孩子。以他的好动性格,他一定在操场上玩,在我的眼皮底下玩,而不会在某个角落里呆坐着。让他安静地坐几分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这个我知道。
我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我对他是多么熟悉啊!我牢记着那么多关于他的记号:他的左手上有两个“斗”。一个在中指上,一个在拇指上;他的头顶有一个按顺时针旋转的“旋”;他的后背正中央也有一个由汗毛形成的逆时针旋转的“旋”;他的屁股上有一片手掌大的无法归纳形状的胎记;他的门牙昨天刚掉了一颗;他的脚的小指甲是双层的;他的胸前……
我牢记的,我的孩子根植于肉身上的一切标记,在这里全都失效了。在一个大操场里,他的记号全都看不见了。我吃惊地发现,在学校的操场上,所有的孩子都一样。他们穿着学校发的颜色相同、质地粗糙的衣服;梳着长短划一、样式相同的头发。他们甚至有一样的表情,说话的语气也十分接近。我的用来辨认孩子的标记,被学校的校服严严地遮挡了。孩子则被众多的相同的孩子淹没了。他们互相掩盖,彼此吞没,成为一个队列,一个班级,一个小组,一个学校……
在折返菜市场的路上,我的心情沉重。我被这个意外事件重击了。这等于我丢失了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他放学了会回到家里来,但他仅仅是回来吃饭、睡觉,明天他还会到那个旋涡般的操场里去,成为我无从辨认的一个。我担心,他手上的斗,背上的旋,这些记号,不仅被校服遮挡,还会一点一点地模糊、消退。在他头上的“旋”模糊下去后,脑袋里边被灌注了相同的算式、相同的句型、相同的答案、相同的信念;他会不再不洗手就吃东西,不再冲着小树的根尿尿,不再大哭大闹;他会越来越听话,越来越像楼上张家、楼下李家、楼前赵家、楼后孙家的孩子;越来越像兰州的孩子,福建的孩子,青岛的孩子,乌鲁木齐的孩子……P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