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预谋
时钟
我始终固执地认为时光是有脚的,有着一双巨大而隐形的脚——在无尽的时空里,它能无所不至,永不疲倦。从儿时起,我就这么一直认为,并把这个想法悄悄藏在心里,以为守着一个永远的秘密。
无论对谁,时光都永远守口如瓶。
孩童时,脑海里还没有什么时间概念,只会单纯地去感受世界的一切。那时,时光并没有因为物质的贫乏而黯淡,回忆总是被一种单纯的快乐所牵引,如一块刚刚出炉的金黄面包,泛着诱人的光泽和香气。冬日的清晨,阳光总是那样矜持,北方的黄土高原上,天干冷干冷的,一张口说话,喷出的热气就化成了白白的雾气,弥散在眼前。村子上空,已此起彼伏地升起了青色的炊烟。西墙的槐木楔上,一只只倒挂着的锄头镰刀,整齐地排列着,在这农闲时光中,平静地诉说着陈年的往事。透过稀疏的桐树枝丫,斑斑驳驳的光影洒到地面,院子里犹如平铺着一块巨大的印花染布。那只趾高气扬的公鸡,总是顶着血红的鸡冠,雄赳赳地转来转去。母鸡懒洋洋地踱着步子,偶尔仰起脖项,“咯嗒咯嗒——”,炫耀地叫上几声,然后拍打着翅膀,纵身一跃,跳到鸡棚上,或搔首弄姿,或惬意地躺着晒暖儿。就连前院猪圈的花猪,也来凑热闹卧在墙根赶暖儿。
遇到这样的好天气,母亲总是不愿错过。她翻起被褥,搭在院里的铁丝上,用一根细长的竹篾吧嗒吧嗒地抽打,透过光线,隐约能看见许多微尘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漂浮。我常一个人傻傻地发呆——要是自己能坐上神话中的飞毯,自由地飘在空中,去一个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多好!阳光趁机把温暖塞满了被褥,晚上,被窝里满是阳光的味道,连梦都成暖的了。现在,一到秋冬季节,只要有太阳的日子,我就会习惯性地翻晒被褥。与其说是自己的一个癖好,不如说是一种莫名的情愫在作怪——企图收藏每一天的阳光,交给黑夜,给梦想,也送给自己。
快晌午时,老奶(方言称呼,指曾祖母)常常搬着小板凳,坐在墙根剥蒜头。剥完后,她就靠在墙上,眯着眼晒暖,不一会儿,轻微而有规律的鼾声就会传来。调皮的我常常跟着鼾声的节奏,模仿应和着。半天工夫,老奶睁开了双眼,看了看我,又眯上了眼。老奶沉浸在自己甜美的梦里,竟然毫没察觉到我的恶作剧,我在一旁窃喜不已。实在无聊,我便拿着馍花喂虫子,或者在被褥之间钻来钻去,与姐弟捉起迷藏,或招来几个小伙伴,一溜行地紧靠着墙根玩挤暖儿。
然而在冬天,这样让人享受的暖日毕竟不多。如今,每每有阳光的冬日,我总是恍惚着不可阻挡地穿越到有着暖暖的太阳,弥漫着浓浓的炊烟味道的一派生气的老宅子。
冬日里总盼着太阳。有太阳了,就有暖儿,玩时手脚就不畏畏缩缩。阳光从西墙根慢慢地移到东墙根,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可即使这样认真,阳光还是在我的专注下不知不觉地偷偷溜走——它一定隐藏了脚丫和我捉迷藏。好奇的我常常拿着一截木棍,在阳光与阴影的界限刻上记号,然后写上一页作业,看看阳光走了多远,又在地上画条线做个记号,接着再读上几页书。在光与影的不断变幻中,阳光还是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形迹。半天工夫,地上一截一截的线条,就好像钟表上一格一格的刻度。日子久了,地上画的痕迹也深了,成了一个圆盘的展开的钟表——属于我的特制钟表。以后,阳光走到哪一格该干什么,我都一清二楚。阳光虽然隐匿了时针、分针、秒针,但它却以自己特殊的方式,每天善意地提醒着我,不要荒废了时日。
P1-3
一篇好文章的判定标准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能击中你的心,让你的心为之震颤,为之疼痛。它仿佛一枚针,或者干脆是一把锋锐的小刀,划破你的神经,你的血肉,你以往的经验和相似的痛楚。它是一种提醒,一种打开,一份生命深处的觉悟,一线贯通写与读、心与心的电波。阅读的那一刻,有繁盛的花朵次第绽放。《耳语》正是这样一篇触动心灵的好作品,它以精细的笔墨,写出了飞速发展的时代中像蜂蚁一样忙碌奔波的现代人的生活隐秘与难言之痛。
灵魂深处绽放的花朵
《耳语》以耳疾住院始,病愈回家终,以一万三千多字的篇幅讲述了作者的一次住院经历。行文细腻真实,紧贴自我,紧贴灵魂,仿佛全部生长自灵魂深处的幽暗花朵,那花朵那样疼痛苦楚却又无比顽强坚韧,是关于肉体与灵魂、生存与生活的哲理思考和深长咏叹。
治疗耳疾是这篇散文的核心线索。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疾病叙事作品似乎并不多,既有的,也往往含有某种隐喻,或折射某种时代、历史和社会问题,比如鲁迅的《狂人日记》,癫狂是表象,控诉才是目的,再如毕淑敏的《血玲珑》《拯救乳房》,都指向社会问题中的医疗问题。
叶灵的《耳语》则更个人化一些,以“你”的病痛及治疗来思考“身体”在生命中的位置。一次在他人眼中的小小手术,牵扯出一个被日常忙碌所遮蔽的大问题,即如何平衡工作、写作、家庭与身体的关系,使它们和谐相处。这中间复杂的人生况味,是通过对“你”的内心世界的充分挖掘和对丰富的细节的细腻展现而予以呈现的。
里尔克说:“让每个印象与一种情感的萌芽在自身里,在暗中,在不能言说,不知不觉,个人理解所不能达到的地方完成,以深深的谦虚与忍耐去期待一个新的豁然贯通的时刻。”每个人都知道要关爱身体,但我们都没有给予身体足够的重视,正如文中的“你”,只是“蜗牛一般负重前行,又如陀螺一样快速旋转”,每天打仗一样冲进各种苦累繁忙中去,一肩挑起工作,一肩挑起家庭。耳朵一次次用耳鸣、疼痛的方式抗议,但“你”置若罔闻,艰辛奔波于工作与家庭间。终于,耳朵罢工了,住院/手术……
疾病来袭的时候,一切都坍塌了,功名利禄、工作事业,包括自己的生活。时光静止下来,生命暂时凝滞,一切都为疾病让路。住进医院是身体的一次胜利大逃亡吗?逃离曾经的生活轨道。“你”第一次这样细致入微关注这具身体,凸显出头上包裹着硕大绷带的可笑模样。——这样的逃离是多么令人心酸。天知道,身体该有多委屈,它任劳任怨,勤奋低调,以至于“你”和我们都忽略了它的存在,以为它会永远这样青春劲健。所有身体的病痛都是身体负累到极点之后的呻吟,“耳语”是耳朵的哭泣,它提示你那根透支的弦即将崩断。 作为隐喻的耳语
“所有的病痛都是社会的病痛。”身体生病是因为生活生病了,我们其实和作者一样,忙于各种“必须的”“重要的”事情,忽略、屏蔽身体。早在七八年前就知道自己耳膜穿孔,就被痛苦的耳鸣折磨着,生活受到严重影响,却一直不肯去就医——生活中总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直到身体再也无法支撑,才去医院手术。这本身就是对生命的揶揄和叹息,生存竟是这样的苦累吗?必须以隐忍身体的痛楚为代价?
耳语就像是身体上的一个黑色隐喻,切断了作者与世界的畅通交流,却又无意中为作者和我们打开了一个隐秘的世界。这种真实的体验,割皮切肉的身体亲历,是有生命的气息在涌动的。对作者来说,医院病房是一个通往陌生世界的窗口,它用手术刀和未知的恐惧,撬动着自己全身的感官去重新认识自我和世界,作者在“我”的灵魂和肉体的悸动中收获了类似于修行的感悟与启迪。
突如其来的疾病将“你”从尘世中唤醒。庄周早就说过,梦与蝴蝶是耶非耶,或许我们每天在尘世为生存苦苦奔波就是一场梦呢?疾病让“你”从梦中惊醒:身体是灵魂的容器,当身体调皮捣蛋,灵魂也难以恬静存在。原来生活中我们是这样屏蔽了心灵,忘记了身体、心灵、亲人都需要我们去呵护善待。
作品的最后一部分,作者的视野从“我”的病痛中抽离出来,开始关注世界,关注病房里其他人的生活和病痛。那是同样卑微的小人物,在被疾病袭击的尴尬窘困中努力挣扎,作者给予了他们充分的同情和悲悯。“我”的疾病体验与那些病友的生存状况互成镜像,交相印衬,构成了一个特殊的小世界。
二十六层楼似乎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一个荒谬的存在处境。在这里拥挤着疾病、疼痛、哭泣,甚至死亡。生命的荒芜,肉体的痛楚,疾病中的孤立无援,苦难碾压下的啜泣……人似乎站在黑洞深井里,找不到攀缘之物。
生病本身就是这样一个黑洞,它吞噬了所有正常的生活。生病的人,似乎走进了一个幽深而又空寂的黑暗隧道,唯一的温暖来自亲人爱人的关怀。这些温暖也是寻常忙碌的时候我们所忽略的,往日里,它们被滞重的生活覆盖了,而此时,所有的细微感受都被寂寞的感官放大,病人在心中反复品砸,爱的甘甜从灵魂深处泛出来。在这样的时刻,心灵的丰美与富饶是抵得过十年的尘世劳碌的。这就是耳语——疾病用最痛楚的方式告诉我们生活的真谛。
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中,疾病将他逼近生命的窄门,使他走进生命哲思,他通过写作使自己获得救赎。病痛给他生命以残缺,而他也因祸得福有了大片的空白时间,于是他用手中的笔和丰赡的思想把空白填满。
所以当生命与疾病相遇时,生命可以不仅有屈服一种姿态。写作是一种抗争命运的方式,让生活和灵魂同时返璞归真,走向澄明。这样一来,疾病反而是生命中的逆行菩萨,一场疾病之后,人会发现天空更蓝,人生更美,亲人的爱更温暖。
探索与突破
《耳语》采用了非虚构的写作技法,将手术有关的,诸如手术记录卡上的内容、治疗的经过、各种疼痛的感受,都细腻描写了下来,似乎是展示给读者看的一个微电影,我们在阅读中也似乎能感同身受地经历作者所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也因此,感触尤深。
在作品中,叶灵是病人,也是观察者和记录者。凡她目光所及,笔触所至,都描述了一个病人的处境和感受,等着读者对她的感受予以认同。而我们真的如其所愿,与她形成了某种默契,某种经验的交接。我们在她的病痛里感知病痛,在她的恐惧里感知恐惧,在她的醒悟里获得心灵的启迪。如果作者仅仅是作为病人哀叹自己的病痛,或者仅仅是作为观察者观察他人的治疗经过,那么,都很难产生这样的效果。
她用作品抵达了生活现场。从穿上蓝色的病号服开始,人也变成了一个符号,各种药液浇灌着身体,各种冰冷的器械在身体里来去,长长的术前协议,各种可怕的结果,全都变成狰狞的怪兽立在身侧,你茫然无助,似乎一下子置身荒原。在痛楚、荒谬、恐惧等复杂而又极端的生命体验中,疾病仿佛一把刀,划开了生活的深长的缝隙,那是一个通往苦难世界的诡异通道,是一个通往灵魂修行的秘密之途。
这样的写作细节丰富,且有弹性,带有哲学的思考意味,是对日复一日沉滞生活的一次敞开,有着内在的诗性。那是属于哲思的,是属于内心的升华与感悟的。
疾病是生活中的大灰狼,它虎视眈眈盯着你,让你瑟瑟发抖,它用尖利的牙齿撕扯着你的肉体,让你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这样的状态是生命中的极端状态。作者不允许自己一味展示病痛以赢得廉价的同情,而是冷静、理性、节制地讲述自己的迷惘,同时还能将悲悯的目光转向他人,从而使作品的书写更复杂,更厚重,更深刻,表达出对社会底层,对社会,对时代的深切的现实关怀。
优秀的作家大都不会止步于已有的成绩,总在不停地探索,寻求创新和突破。《耳语》之于叶灵就是这样一篇突破之作,它颠覆了叶灵以往写作中那些循规蹈矩的东西,直接将笔墨对准被疾病折磨的自己,以近乎写实的笔调详细记录下这次至关重要的手术经过,肉体和灵魂都在此获得新生。这是值得期待的探索,是掀开叶灵创作新篇章的重要一篇。
文红霞
叶灵著的《耳语》是一部短篇小说集,收录了《时光的预谋》《拾荒者》《小城,小城》《耳语》《落在他乡的草籽》《客居在城市里的泥土》《沉睡的王朝》《明朝那抹嫣红》等多部短篇小说,故事精彩纷呈。
每个人都有一个隐秘的精神世界,
那个世界的门也许是禁闭着的,
但上帝至少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
耳语——就是投射到窗口上的那一束光。
叶灵著的《耳语》是一部短篇小说集。其中《耳语》细腻而生动地描写了主人公因耳病住院后的复杂心理,表现出作者对小城悠闲自在且充满人情味的生活环境的渴望和对现实忙碌状态的无奈和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