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不论是在学校还是在镇街上,只要看到丁小河,他总是一个人形单影只。丁小河很难跟大伙打成一片,偶尔混在一起结果总是一个人落了单,就像上次去小蝤探险那样。
丁小河一个铁哥们也没有,连哥哥也不爱带他玩。
自从上次和鹿崽他们寻找石童子之后,丁小河总是隐隐地觉得兴奋,石童子,应该就是真的吧?
他决定独自寻找石童子。
西峒有一种野菜,名字不文雅,叫做雷公屎,传说是雷公拉的便便。样子像木耳,质地像果冻,颜色有紫色的、蓝色的,也有墨绿色的。发南风下小雨的日子,大蝤小蝤特别多,生长在山坡上,草丛中,岩石上的水洼里。采集起来,将泥沙淘洗干净,用红辣椒炒一炒,端的是一道好菜,名闻四方!集市上偶尔也有雷公屎卖,大家争着买。镇上的小孩喜欢去捡雷公屎,拿去卖的却很少。从来都是大人种稻种菜养活孩子们,能让大人吃到自己亲手采集的美食,那是多么开心的事啊。
三月初的一个早晨,雨丝细细的,天光蒙蒙的,燕子张开剪刀尾殷勤地飞来飞去。丁小河披上雨衣,悄悄把电简揣进裤兜,提着小竹篮,借口捡雷公屎,单枪匹马杀到小蝤,沿上次的路线上山。
要是碰到石童子,丁小河相信自己能够认出来。既然是石童子,身材肯定粗壮敦实,手脚肯定特别厚大,说话也许有些口吃吧,要不就是沉默寡言。不论走在多险的山崖,肯定如履平地。嗯,他们往哪儿一坐,一站,身子纹丝不动,又穿着灰色的衣服,远看就像石头,近看还是石头——不等你走近,他们就变成石头了。说不定挠一挠他们的胳肢窝,他们忍不住要笑,就会变成人形。丁小河边走边想.
丁小河从石峡攀上鲫背似的山脊,过了泥路,爬上石骆驼,只见坦坝有人沿小马路往镇上走,有打伞的,也有戴竹笠的,有的空手,有的挑着东西,都是去赶集的。镇街逢农历三六九赶集,今天正好是集日,倘若站在大蝤北峰顶上,会看到镇街位于山谷中央,整个西峒的人正从四面八方走向镇街。
——所有人都往人多的地方聚集,独独丁小河孤身一人。
丁小河四处寻找像人的石头。石童子既然喜欢找镇中学生玩,肯定待在小蝤朝向镇中那一面。那么多人找不到他们,他们肯定藏在很隐蔽的地方。
丁小河在悬崖上爬来爬去,像一只猴子,找到的却只有牛耳朵草、羊耳朵草以及各种各样的岩树。
牛耳朵草爱在悬崖阴潮之处生长,只消有一把泥土就够它安身立命。它的叶片绿绿的,模样大小跟牛的耳朵极为相似,开出花来是紫色,点缀在悬崖上特别好看。羊耳朵草也长在崖壁上阴潮的土壤里,叶子比指甲大不了多少,厚厚的,半透明,细细的茎也是半透明的,无比娇嫩,轻轻一碰就会折断,只能是在险绝之所才能安然无恙。岩树有好多种,小孩子哪里叫得出名字呢?有一种小树叶子椭圆形,既光滑又厚实,摸着跟橡皮似的。另一种大树的种子落在岩缝里,那是黄豆大的小黑球,附在船形的枯叶上。
当然还有雷公屎。积着雨露的石洼里,新发的雷公屎一粒一粒圆圆的,小似绿豆,大如葡萄,水晶珠子一样团团簇簇,哪里忍心糟蹋呢,只有那些长成木耳形状的才会被收入篮中。
头发衣裳被雨淋湿了,丁小河却是多么自在。他拍一拍身边的石头,想象哪里是胳肢窝就挠一下,说:“石童子,我认出你来了!”可是石头毫不理睬。
过了石骆驼,跳下石台,丁小河想冒险在虾背沟中玩一玩,就放下竹篮,屁股坐在石板上,身子后仰,肘部挨着石头,小心翼翼往前挪。进入虾背沟,脚尖探到悬崖边缘,发现左下方有个凹坑,宝座一样嵌在崖壁上,坐得下两个小孩。丁小河翻过身,攀着可以借力的地方进入“宝座”。“宝座”底部是平的,左右两边和后方都是石壁,坐在其中又隐蔽,又安全,而且靠里一半雨飘不着,十分干爽。从这儿俯视雨中沉吟的校园,乱花浅草的田野,春水涨漫的大河,遥望对面一派湿绿的山岭,丁小河又孤独,又高傲,如同被流放到荒蛮之地的小王子。
这是石童子的宝座吗?换了我是石童子,肯定喜欢这个地方。要是跟好朋友藏在这里说悄悄话,该有多快乐啊!丁小河想看看崖壁底下,鼻子刚刚伸到崖壁外边,嗖!一股冷气从尾椎沿着脊梁直冲后脑。原来宝座下方山体向内凹陷,人若是掉下去,空中无拦无阻,地上迎接你的只有岩石和荆棘。
雨稍稍大了些,丁小河沿来路爬到竹篮那儿,回头一望,不禁暗自心惊。石板坡度很大,虾背沟中又湿又滑,刚才若是稍不小心就会像坐滑滑梯一样溜出去。丁小河仿佛看见自己划过一道长长的弯弧,朝着下方的平顶楼掉落。
但是丁小河不想回家,寻找石童子的心情更加迫切。这样的雨天,石童子应该藏在岩洞里吧。丁小河来到东边山坡的洞口,洞口被雨淋湿了,滑溜溜的。丁小河走过校墙缺口,来到小蝤南端阴潭边上,鼓起勇气进入洞口。里头静悄悄的,黑暗之处传来汩汩的水声。丁小河恍惚觉得小蝤是一头巨兽,自己误入了血盆大口。只等他再往里面走一两步,巨兽就会合上大嘴。
丁小河掉头就跑。
跑到雨地里,确信自己安全了,心儿兀自跳得厉害,怦!怦!怦!
得找个伴才好。
孤身探险,万一出了什么事,给家里报信的人都没有。
丁小河望着洞口,仿佛看见那堵神秘的石墙。“肯定是有人失踪了,镇中的老师才会砌墙把秘洞堵上。”这样一想,丁小河仿佛又看见秘洞之中,这儿那儿白骨累累。
P26-29
2013年6月,这个故事写下第一句:
说起来有些心酸呢,我的同桌,整整在一起三年的同桌,一个跟我同名同龄的死党,到毕业的时候,才暴露他的真实身份。
7月里,故事重新开了头:
想写写我的初中生活,想了好久,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就像拿着一个线球,找不到头子。
8月初稿写成,开头大变样:
那个年代流行滚铁环,就是用铁丝做成一个圈子,直径大约半米,另用一小段铁丝弯成“乙”字形的钩子,固定在竹棍末端,推着铁圈前进。
2016年5月,开头又变了:
正月初五上午,我在上街西边的马路上滚铁环,看到四个男孩走在前面,拿着电筒、火把。
如今开头是这样的:
过大年那天,丁小河得到一个新铁环。
太多的改动,也许起初只想动几个字,但是读着,思量着,就不断地涌出新的想法。深夜里改着改着,有时凌晨悄悄就来了。
这个故事是改出来的,但我心里有一个“真”。那个“真”,就是我的初中年代。我们学校真的靠着小蝤。进校门大道两旁真的栽着夹竹桃。我真的爱爬山爱钻岩洞。我真的度过了一个漫长的花季,它在我的文字里更是不断地延伸,简直没有边际。
倘若以后再写初中,应该是另外一副模样,大量真实素材都用在这个故事里了。这些素材,这段岁月,是我记忆中的珍宝。几乎每次回到西峒,我都要去看看小蝤。最近一次去的时候,发现东边山坡上的洞口被石块杂物堵住了。我去参观校园,大道两旁的夹竹桃早已不见踪影。当我来到学校食堂后边,那儿砌了高墙,铁门上了锁,别说要进岩洞,就连那口隐潭也无法接近。我曾经拥有的那些记忆,恐怕只能存在于这个故事当中,后来的孩子再也无法亲身去体验。我对小蝤,还有大蝤、大江,对那一个美丽的山中世界,有着多少留恋!
感谢梁燕老师,这个故事从起笔到定稿所经历的时间比故事起止的时间还要长,我们在邮件里探讨过多少次真是记不清楚。除了大的结构和情节,我们也沿着字里行间崎岖的小径进入文本细部,对一个极普通的字、一句极平常的话也反复斟酌。那种感觉好像初中生用天平称量极轻小的物件,极为小心翼翼,带着惊奇和喜悦。
感谢郭艳老师、严迎春老师、马三枣老师和本书的复审、终审朱艳琴老师、周晴老师,他们提供了诚挚中肯的修改意见,让我受益匪浅。
感谢浙江作协,对这个故事给予了关注和支持。
还要感谢江南梅雨,一直是她引领着我,让我对审美产生了那么真切的体悟。也是她陪伴着我,在改稿最关键的炎夏送来珍贵的清凉。
写着这篇后记,我忽然知道我是谁了。我是江南梅雨中载酒泛舟的游子,烟濛濛,雨濛濛,心亦濛濛。
幻化的精魂与少年的成长
郭艳
小河丁丁是个湖南作家,他和他的文字又在江浙区域行走。他的出现无疑算是当下儿童文学写作的一个异数——独特的语言和独特的叙事方式让他成为令人期待的青年作家。
长篇《漫长的花季》依然保有小河丁丁一贯的独特风格,这是一部非常有特质的成长小说。小说叙述了小镇少年丁小河外表波澜不惊、内里却波涛汹涌的精神和情感成长。小说具备小河丁丁式的语言表达:朴素却淳厚,炼字却平易,情感丰富浓烈却率真敦厚。在对乡镇小学和中学的摹写中,凸显了他对于乡土文化和农耕文明生活样态的悉心刻画。在这部小说中,母亲、父亲、哥哥和姐姐用他们淳朴的乡村伦理和质朴的亲情让丁小河生活在相对宽松的环境中,小说刻画了父亲不愿意随缘安命中的坚韧、母亲辛勤操劳中的心酸、姐姐聪慧灵秀中的忧伤……这些都以风俗画的方式呈现在文本中。然而,这些仅仅是这部作品的背景,是低声部的和音,是烘托主人公成长的中国式伦理情感的沃土,而真正唤醒丁小河对于知识、艺术和自我主体性觉醒的则是“现代教育”。
小说还原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乡土少年的求学生活,从农村进入城市的大多数农家子弟无疑都有着相似的学习经历。当下很多作品写顽劣的、被虐待的、被溺爱的乃至考试逼压下的少年男女,其实在成长中,有很多孩子获得的爱是正常的,他们的成长也是波澜不惊的。小说正是塑造了这样一个接近于自然生长的少年丁小河,当他对学习有兴趣的时候,考试名列前茅。当他迷恋未知事物的时候,则穿越在大小蝤山之间。当他沉溺于阅读,则更是将幻想诉诸文字……乡镇上的少年男女在有限的时空和文化知识场域中,他们的生活一点儿也不贫乏,反而因为好奇、敏感而滋生无穷的想象力,在小小的时空维度有着自足的生长。他们因为自尊和个性独立而投入对于远大抱负的切实努力,比如练武功,哪怕这种想象力耽于幻想,这种远大抱负趋于荒唐可笑,然而少年心性贵在自由无拘,少年情感贵在对于极小事物的善意和感知。
这部小说描写了上个世纪乡镇小学和中学生活中的少年男女,小说朴实地叙述了那个年代物质的匮乏和精神生活的单调,由此少年主人公丁小河的追求则显示出乡村少年对于未知世界的探索,对于内心精神镜像的敏感与关注。小说中塑造了一个美丽的音乐老师子车,一个俊朗的班主任水老师,这是依然遵循着启蒙和理想主义教育理念的两位老师,他们无疑象征着那个时代中国人对于教师身份的想象。在很大程度上来说,只有在启蒙理性的知识、修养和审美的熏陶下,乡村少年才有可能从盲目而任性的心性游荡返回自身的知识性建构,从而在真正意义上摆脱蒙昧的心智,走向更为理性的自我成长。小说饶有趣味地叙述了在那个信息不发达的时代,少年男女对于港台剧、武侠小说的迷恋,这种弥漫着通俗昧儿的娱乐对于那个时代的中国人有着某种启蒙的意味,这些带着商业的、物质的和人情味儿的通俗文化让一代人开始有了个体精神情感的表达和宣泄。与此同时,《镜花缘》这本书出现在叙事中也是个异数,当《镜花缘》出现的时候,丁小河的所有幻境就有了可以溯源的文化景深,“石童子”也获得了乡野文化之外的内涵和意蕴。
在少年男女的成长中,纯真的蒙昧和任性的盲目像野草一样疯长,同时这也不妨碍他们拥有一颗纯净的赤子之心——对一切引起身心快乐的东西保有着最原初的兴奋和好奇。小说中的“石童子”正是这种心性和情感的象征,是一个意蕴丰厚的意象符码。小说通过对石童子的寻找,将很难操作的幻想性叙事非常巧妙地融合到写实性叙事中,同时在亦真亦幻的民间话语体系中赋予“石童子”极其强烈的时代气息:比如石童子可以是各种类型的少年,丁小河遇到了,黄莺遇到了……我们每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可能会遇到“石童子”,那么这种幻化的符码则具有了精魂性。当少年们遭遇石童子的时候,正是他们经历成长、领悟人生、建立个体性生命体验最重要的时期。“石童子”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成长过程中多维度的立面的“自我”,在多元自我心理镜像的映射下,我们才有可能获得更为稳妥的成长,譬如对于少年男女来说,友谊、关爱、美、艺术和自尊等等,这些品性充溢在“石童子”的形象中,这样和少年成长如影随形的孤独、寂寞、内向、自卑等,会在这种幻象中被消解,从而可以从建构性的角度来叙述少年的成长。在每一个面色平静的少年内心,其实都经历过充满痛感的忧伤、失望与悲伤,小小心灵正是经历了无声的痛与爱,才会真正成长。
郭艳,文学评论家、作家,鲁迅文学院理论教研室主任
石童子是传说中石山上的石头变成的孩子,他能以学生的身份生活在学校里……孤独而不被别人接纳的“我”在听到这个传说后,格外渴望能遇到石童子,能有一个真正的好朋友……在成长的路上,尤其是进入初中以后,伴随着对周围世界的进一步认识和主动地思考人生,少年人内心的孤独感就会生起来,如何认识自己,与孤独共处,与世界和谐相处,并在孤独中积极向上、努力奋斗,关涉我们对世界的信赖感和内心的幸福感。
对孤独的深层次思考是当下儿童文学作品中比较少触及的话题,轻幻想小说《漫长的花季》在这方面做了深入的探讨和机智的阐释,它以作者小河丁丁的生活经历为背景,以民间传说契入故事,力图在生动而有悬念的故事中展现少年天性中的勇气、迷茫、孤单,颂扬少年的朝气、友谊和善良。
小说以作者童年生活的山谷小镇和小镇中学生活为原型展开,充满生活的质感,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
长篇《漫长的花季》依然保有小河丁丁一贯的独特风格,这是一部非常有特质的成长小说。小说叙述了小镇少年丁小河外表波澜不惊、内里却波涛汹涌的精神和情感成长。小说具备小河丁丁式的语言表达:朴素却淳厚,炼字却平易,情感丰富浓烈却率真敦厚。在对乡镇小学和中学的摹写中,凸显了他对于乡土文化和农耕文明生活样态的悉心刻画。在这部小说中,母亲、父亲、哥哥和姐姐用他们淳朴的乡村伦理和质朴的亲情让丁小河生活在相对宽松的环境中,小说刻画了父亲不愿意随缘安命中的坚韧、母亲辛勤操劳中的心酸、姐姐聪慧灵秀中的忧伤……这些都以风俗画的方式呈现在文本中。然而,这些仅仅是这部作品的背景,是低声部的和音,是烘托主人公成长的中国式伦理情感的沃土,而真正唤醒丁小河对于知识、艺术和自我主体性觉醒的则是“现代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