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就是康菩土司的小姨妹央金玛,每当听扎西嘉措说唱的时候,她便紧挨在她姐姐卓玛拉初旁边,像一只依偎在母羊身边温驯的小羊羔,而她的眼睛却总像还深陷在梦的深处,在那个说唱艺人俊俏的脸上飘来飘去。她不像其他人那样神情专注地听扎西嘉措的唱词、琴声,时而开怀大笑,时而喟然长叹。她不知不觉就让说唱艺人的歌声如寒冬过后的第一缕春风,吹拂她寂寞了十七年的心;又似甜美的梦长上了翅膀,带着她的心儿遨游在爱情的乐园。这让她常常听得面红耳赤,心神迷乱。有一天她甚至在那个家伙越唱越露骨的唱词中,眼睛不看他灵巧拨弦的手指,也不看他翻飞踢踏的舞步,而是飘进春梦深处.往他的裤裆那里看。就像一个邪恶的神魔,人们总在传说他的故事,说一回便心惊肉跳,但又忍不住想再说第二遍。
大约从听到扎西嘉措的第一支歌后,央金玛晚上就睡不好觉了。
十七岁的央金玛那时并不知道,她一生的命运总是和错位了的爱情分不开,这种爱情是最幸福的,但在人间却总是不合时宜,它属于天堂里的爱。可情场高手扎西嘉措怎么会不知道这个特殊听众的心思.又怎么能轻易放过央金玛的美?在他周游雪域高原的岁月里,他的琴声飘到哪里,姑娘们的眼波就跟到哪里。他可以在一个姑娘看他的第一眼时起,就作出决定,今晚要不要钻进她的帐篷。
但央金玛可不一般,她的眼波像圣湖里的波澜,遥远而神秘,深邃又迷蒙。从第一眼看见她,扎西嘉措就在心里惊呼:原来世界上雪山女神真的存在。她典雅、俏丽、清纯、明澈,正是含苞欲放的雪莲,冰凌尖闪耀七彩光芒的水珠,花蕊上晶莹剔透的甘露。更让这个多情浪子惊叹的是她的那双总是迷迷蒙蒙的眼睛,仿佛她的梦游并不仅属于她自己,还要挑逗你跟随她一同坠入甜美的爱梦。
在扎西嘉措说唱表演时,他不用看她那边,就知道哪段旋律会让小姐芳心迷乱,哪段歌词会深入少女的缱绻春梦。他在大地的舞台上早已阅人无数,知道什么样的歌词,会搅动起一池春水;什么样的曲调,会拉近两颗年轻浪漫的心。这朵含苞欲放的花儿,必将在他爱的春风化雨中粲然开放。
因此,扎西嘉措纵然久经风月,也还是琴弦已乱,心如树上的猴子了。
当初康菩土司说要管他一个月的吃喝时,他想:我扎西嘉措什么人啊,大地就是我的家,天下到处都有美酒和姑娘,谁在乎你一个土司大宅?待上半个月算我看得起你。可是一个月过去了,他说唱的神界故事还没完没了;三个月过去了,雪域大地上还笼罩着黑暗;半年时间了,藏族人的祖先还没有被创造出来。他唱开天辟地,任意加进去些神灵们的爱情故事;他唱神魔大战,神灵和女魔竟然相爱成了一家,连莲花生大师最后都不是靠无上的法力收服了女魔,而是以爱情感化了她。土司家的听众开初还纷纷抗议,说这个仲巴唱的跟过去听到的不一样。可是他们又不得不承认他唱得动听,唱得扣人心弦。最后就由了他胡诌,直到唱得火塘边的康菩土司想睡觉了,吸口鼻烟打个喷嚏,演出便到此结束。(P8-9)
从慢开始,越来越慢
范稳
我让我书中的一个老神父说这句话时,是在礼赞生命的虔诚与坚忍。这样的生命历程一般是有信仰的,和我们通常所过着的那种匆忙而迷乱的生活有很大不同。
十年前我开始爱上西藏那片土地,由此进入一种所谓“慢生活”的状态——在西藏各地漫游,在藏区的村庄里看炊烟飘拂,听牛羊吟唱,望雪山圣洁,走朝圣道路。我被这片土地所召唤,为它的历史文化而着迷,它是如此的博大精深,又是那样的色彩斑斓。行色匆匆不会知道它的文化底蕴,猎奇探险仅能满足几丝好奇心。它需要你慢下来,甚至停下来,也需要你放弃许多诱惑,就像藏传佛教里教人解脱烦恼。烦恼从何而来?或许就来自我们的步履太快了吧。
我知道许多人把西藏当作自己心目中的圣地,那里的雪山湖泊,草原峡谷,那里的人民和文化,他们都无条件地爱。我也如此,作为一个被现代生活的滚滚红尘包裹淹没的俗人,我渴望逃离,渴望和有信仰的人同行,从感知他们的生活方式,到学习他们的历史文化。
这必须是一个发现的过程,缓慢而又沉重,多元而又繁复。正如一个藏区村庄煨桑的香烟需要你慢慢地感悟一样,它在晨曦或暮色中缓缓升起,伴随着虔诚的老阿妈祈诵吉祥的经文,在宁静村庄的上空袅袅上升,向雪山供奉,向大地供奉,向天上的诸神供奉。有谁看见这香烟中的虔诚了?有谁知道神的世界如何聆听大地上卑微到一缕香烟的祈求了?又有谁读懂寺庙里的暮鼓晨钟、朗朗经文,以及朝拜的人们永不停歇的转经筒吟唱的人生轮回了?还有饱经风霜的教堂,传教士的荒冢,孤独矗立在大地上的十字架,就像一个苦难而沉默的智者,见证了这片有信仰的土地上百年的腥风血雨。
如果你在欧洲的某地看见一座教堂,你一定会觉得那再正常不过,是和那片土地相协调的一种风景,正如我们看见一座寺庙,便理所当然地将之视为我们文化的一部分、信仰的一部分一样。但是,当你在迄今为止还是全民信仰藏传佛教的藏区看见一所教堂呢?它像一个不速之客那样闯入你的视野,像在一块画布上猛然跳跃出来的一团不协调的颜色,像一个孤独隐忍的人,不合时宜地站在一个他本不该存在的地方。这是时代的错误还是一种可贵的冒险?是历史的尴尬还是大地的包容?
1999年的夏末,我在西藏芒康县的盐井教堂待了一段时间,一个黄昏,我独自去教堂的圣地,忽然发现了一个当年因宗教纷争被杀的传教士的坟墓,苍茫血腥的历史在我的眼前赫然打开。我在暮色中阅读简单的碑文,在坟头破败的十字架前伫立良久,想象那个传教士,以及和他一起被杀的仆人——一个叫独西的藏族天主教信徒——的命运,他们家有两代人因为信仰天主教被杀了。信仰本是美好的,教人向善的,可是为什么有人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就在这个细雨中的黄昏,我被某种力量震撼,被某种人生悲剧感动。它就像来自天国的一束强光,忽然把你平庸的生命照亮。你得为这份震撼与感动做点什么,改变些什么,传达出什么。
从打算为这片土地写书开始,我为自己立下的一条要求就是:必须学会用藏族人的眼光看问题。不能用汉人的眼光去诠释它,且还振振有词地宣称:这就是我眼中的西藏。诚然,每个热爱西藏的人都试图发现西藏,诠释西藏。但作为一个作家来讲,他的发现和诠释既应该是文学意义的,也必须尊重并敬畏那片土地的历史与文化。
更何况这是一片多元文化并存的大地。多种民族、多种信仰在一个发现者眼前像万花筒般呈现,我看到的是文化与文化的交流与碰撞,信仰和信仰的砥砺和坚守,我知道这很精彩灿烂,是一片文学的沃土富矿。可我在开初时,却对它一知半解甚至一无所知。我是一个汉人,没有藏文化背景;我爱这个民族的文化,就像爱它神奇瑰丽的雪山峡谷。但我不是一个普通的旅行者,我为肩负自己的文学使命而来,我渴望被一种文化滋养,甚至被它改变。
唯一的途径便是虚心下来,像一个谦卑的朝圣者那样,走上那条探寻与发现之路。文化背景是先天的,但却是可以去感悟的,可以在村庄和雪山下,在寺庙和教堂里,在青稞酒的浓烈和酥油茶的浓香中,在歌声与诵经声中慢慢地体味。我刚进藏区时,和一群新认识的康巴兄弟喝酒,一般的结局是我醉倒在桌子下,他们还在唱歌跳舞,现在我能自豪地说,我可以和他们一起歌唱、一起醉倒在桌子下了。当我学会也像藏族人那样把一座圣洁的雪山视为神山时,当我能理解并尊重一个村庄的习俗和村人们日常生活中彰显或隐秘的信仰力量时,我方觉得,我正在走进西藏,走进这个民族的历史与传说、神界与现实。
十年来,我为这片神奇的土地写了三部书,构建起自己的“藏地三部曲”。我并不在意在快餐文化时代,这样的宏大叙事不讨好市场,别人走得快,我走得慢,我就以慢来自豪。有闲阶层现在认为慢是一种优雅,在我看来,慢是一种负重,是一种敬畏。我一般是用一年多的时间在藏地周游,再用一年多的时间看书阅读,然后才开始写作,这样每部书都要用三四年的时间。我认为这种缓慢的写作姿态是非常有必要的,藏区的生活总是在我们的想象力以外,更不用说它的历史与文化,民间传奇和神界故事,与我们通常所掌握的文化体系大相径庭。神的世界,有信仰的生活不是我们在都市的书房中便可以揣测的。一个普通藏族老人的一句话,可能会让你有胜读十年书之慨。
写《水乳大地》时我看到的是多元文化的灿烂与丰厚,我写了文化、民族、信仰的砥砺与碰撞,坚守与交融;在《悲悯大地》中我描述了一个藏人的成佛史,以诠释藏民族宗教文化的底蕴;而在最后一部《大地雅歌》中,我想写信仰对一场凄美爱情的拯救,以及信仰对人生命运的改变,还想讴歌爱情的守望与坚忍。2006年的夏天我再次去藏区采访,在跟随马帮连续翻越了两座海拔四千多米的雪山后,我意外地得知在一个高山牧场上有个隐居的藏族台湾老兵,这让我深感惊讶。我开始追寻他的命运轨迹,甚至一直追踪到台湾东部的花莲县——这个藏族老兵在那里生活了三十多年。我在海峡那边看到了一个藏族人别样的人生,以及和我们的国家民族共同承受的命运。我为他坎坷的人生经历而感慨,为他在海峡两岸守望终生的爱情而唏嘘。我原本计划在第三部中重写宗教与宗教间的对话,两种文明的碰撞,但是这场凄美的爱情让我不能不将“大对话”作为两颗真爱之心坚忍守望的时代背景。把握一个时代的特征、认知一个民族的精神特质,需要某些鲜活的点,就像有智慧的人用一个支点便可撬动地球。每一个人的人生命运,都可看作是历史的反映,时代的侧影。在我所熟悉的那条大峡谷里,人们总是试图互相走近,心灵总是渴望相互理解,无论是一种信仰,还是一场爱情,信与不信,爱与不爱,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从此岸到彼岸的过程。它可能间隔着一条深邃的峡谷,一湾浅浅的海峡,甚至是一条文化的鸿沟。我相信大多数人需要看到的是:人们如何跨越。
对作家而言,写作本身也是一种跨越,身边的诱惑、嫉妒、谗言、磨难、平庸、媚俗、矫情、虚伪,以及种种干扰和不公正,都是试图阻挡你超越自己的障碍。如果你不能做到像刘翔那样旋风般地将它们甩在身后,那你就用坚强和隐忍,把它们一一踩在脚下。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高尚自律的人,因此我需要信仰的指引;我也不认为自己的爱心和责任感,就足以承担一方土地的厚重。我只能做到:当别人去追名逐利时,让自己的心像沉入湖底的石头;在别人畅游在物欲之河时,我转过身去,蹚过脚下平庸的浊流。
我希望我的读者在读完《大地雅歌》乃至前两部书后,能够看到这个跨越过程。也许读者们会发现,有些坎坷人们在历经苦难之后跨越了,有些阻碍则永不可征服。这不仅是人类的局限,也是人之为人的悲壮优美之处,更是一个小说家应该去呈现的人类命运。
我为自己感到庆幸,十年来我做了一桩有意义的工作,把三本书奉献给我的读者,供奉给那片神奇的土地。不是我书写了这片大地,而是这片大地召唤了我。我服从了召唤,就像服从黎明的第一缕阳光,把我从黑暗中唤醒。
范稳著的《大地雅歌(精)》以汉藏结合部地带的康巴藏区多种民族、多元文化、多种信仰的相互交流和碰撞为题材,反映民族和解、文化兼容、信仰并存的历史事实,描述新旧两个时代不同的信仰状态和因信仰而造成的曲折多变的人物命运。在那个大动荡的时代里,所有的人,因为“爱”和“爱”的冲突--宗教之爱和世俗之爱,而互相伤害与被伤害。当和解的那一天到来时,人们才发现要付出一生的代价。
藏地三部曲作家范稳代表作。
当代文学有关命运与信仰的重要书写。
俯瞰大地,守护灵魂的赞美诗。
范稳著的《大地雅歌(精)》讲述的是一段信仰拯救爱情、爱情改变命运的传奇。
在这个年代许多人的爱情已经没有真正的浪漫了,或者至少没有激情飞扬的浪漫了,但它的确存在过,不是在我们心里,就是在我们的回忆里,不是在我们的身边,就是在遥远的藏地。
——范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