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人零零星星,偶尔有人走过来掏出面额很小很小的零钱递给老奶奶,或者直接塞到她儿子的怀里。听说老奶奶就这样一面要饭,一面推着轮椅满世界跑,给儿子求医看病,日复一日,几乎走遍了全国各地。儿子的病依然没有好,但儿子却已经由一个年轻人变成了一个老头儿,满脸皱纹,胡子也像干枯的稀稀拉拉的茅草。
街头显得潮湿、泥泞,他们经过的地方到处有蔬菜腐烂的叶子。两只灰溜溜的鸽子飞过县城雨雾笼罩的上空向下跌去。环绕四围的山冈若隐若现。汽车呜呜吼叫着,驶过古老的土街,溅起雨点般的泥水。
路上的行人看着老奶奶和轮椅上的尤素福,都觉得他们两个年龄似乎不相上下,倒像是一对苍老而又十分般配的夫妇。
可是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他们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儿子。
据老奶奶讲,她的尤素福生下来不久就患了小儿麻痹症,运动机能出现障碍。老奶奶的男人已经去世许多年了。老奶奶的这个儿子长到七八岁的时候,腰还像个虾米似的弓着,仿佛叫人用绳子抽了起来。尽管如此,尤素福七八岁就已经出门打工,主要是帮别人铡草、喂家畜、打扫院落,以此来养活自己。尤素福不能经常待在家里,因为哥哥们都十分讨厌他,认为大人一定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缺德事,触怒了上苍,才得到这样一个弟弟。这种莫名其妙的猜测给父母带来了不小的压力,都觉得挺不幸、挺冤屈。而父母自己则认为他们是世上最好的人。这是毫无含糊的。而哥哥们则一直觉得尤素福这个生得有点奇形怪状的小东西,简直犹如一颗扫帚星在他们的心头划过。
于是妈妈便叫尤素福到远离村子的地方去打工。由于经常找不到住宿的地方,也找不到东西吃,使得尤素福变得面黄肌瘦,跟个小萝卜头似的。就这样,他到处漂泊,且常常露宿在冰天雪地的荒郊野外。不久,尤素福的神经系统发生病变,身体也似乎丧失知觉,起初他还能磕磕绊绊讲几句话,到最后竟然完全变成了一个哑巴。他的脑袋壳儿转过去,转到肩胛骨的一边,口里的涎水老是滴滴答答地掉下来,落在衣裳上。他的身子渐渐收缩成一个像冻得蔫蔫的洋芋疙瘩的形状,怎么站也站不起来了,就连手也蜷曲成一个钩子,倒勾着弯到身子后面。从此,尤素福就不能干活了!
那时,尤素福的妈妈已经老了,已然老成了一个老奶奶。她本以为儿子的病慢慢会好转起来,哪里想竟会落得这么悲惨!于是老奶奶便找来乡村打铁的艺人用钢筋焊了一辆矮小的、粗糙的轮椅,然后把洁净身心用的小红铜汤瓶用一截绳儿系挂在轮椅后面,推着这个儿子四处求医。他们以讨饭为生,讨到哪里就睡到哪里。尤素福的哥哥们对他们的母亲说:“你的这个儿子不死,你就不要回来!”“你想,我们侍候你,是因为你养了我们,我们侍候尤素福他又不是我们的爹!”“再说谁给他端屎倒尿呢?”“叫我们把一个残废从轮椅上抱上抱下,我们才不干呢!”
可是后来,尤素福的哥哥们学乖了,一听说母亲和弟弟乞讨上了钱,就高高兴兴地把他们接回来,殷勤地“侍奉”一阵子,等到把他们身上的钱全部花干花光了,便又赶出家门。娘儿两个只好继续四方飘零。母亲和残疾的弟弟仿佛成了他们兄弟赚钱的机器。
多年以前的那个早晨,这个全身瘫痪了的尤素福,仰躺在轮椅上,看上去显得傻乎乎的,牛毛细雨深情脉脉地落在他张开来犹如半个破碗一样的嘴巴上,他莫名其妙地笑着,嘴里的涎水不停地从口角流到下巴枯黄的、如同茅草一样的胡须上,又在胡须上稍作停留,接着就像透明的丝线慢慢垂落在胸脯上。尤素福吃东西时经常会洒落汤水到胸脯上,久了便积攒了厚厚的一层污垢,使得胸脯看上去就像一块乌黑乌黑的铠甲,显得粗糙而坚硬,手指弹上去会发出敲击铁皮似的硬邦邦的声音。于是妈妈就给他专门用针线绣了一件别致的涎水褡裢,围在脖子上,间隔一段时间就把它拿下来用汤瓶里的清水洗得干干净净的,再重新围上去。娘儿两个各自穿着一件冬夏不换的棉衣,由于走到哪儿睡到那儿,任其磨蹭,渐渐棉衣便像是打上了油的皮夹克。倘若从他们的衣领上看,内衣仿佛都异常干净。老奶奶的裤腿用一道约两根手指宽的黑布条裹扎着,似乎是害怕污浊和尘埃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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