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冰编选的《2017中国小小说年选》中崔立的《城市聆听》生动地表达从乡村来到都市的“乡下人”心中彷徨、犹豫、孤独、痛苦,这种进城的陌生境遇,以及城市边缘人的典型心态,实在是当下中国的一种典型的历史情境。陈力娇的《姐姐的爱》则是反映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历史事实,属于一种历史记忆。范子平的《自尊者》描述在当下功利社会中,自我尊重的已然成为一种稀有的品质。海飞的《棺材铺》写战争年代的一个大义灭亲的故事,虽然情节设计比较奇巧,但能够在这样小的篇幅中间写出了人物,倒是见出作者功力。可谓“尺幅之内,风生水起,山高水长”。
江冰编选的《2017中国小小说年选》从2017年度各大期刊、报纸精选出小小说佳作100多篇。这些小小说作品思想内涵深刻丰富,人物形象独具个性,故事结构跌宕起伏,语言凝练,尤其在叙述、情节设计、人物塑造、伏笔、留白、照应等小说技巧与手段上调动有方。
姐姐的爱
雪块落在头上,脖颈一阵沁凉,抬头看,他的眼睛瞬间一亮。
自从开拓团来,他一直都在山上砍柴,穿着单薄的衣服,冬夏都这一件。太冷时他就披着被子,但干活时,身上裹被子不方便,他就把被子放在他的柴担上。
而现在头顶树权上的这件黄大衣,简直就是他的救星,他以后再也不会冻得发抖了。
刘番薯用扁担挑下这件大衣,上面的雪扑簌簌全下来了,企图把他埋起来。但刘番薯还是很高兴,他抖了抖,穿着它,挑起柴,去了姐姐家。
刘番薯三岁就没了母亲,是姐姐把他带大,他视姐姐为母亲,什么都听她的。现在他担着的枯柴,本应该给开拓团送去,但他还是想给姐姐留一点,以免她挺着怀孕的肚子,自己上山。
姐姐家和他家一样,土地和房屋都被开拓团占了,只好住地窨子。日本人说,他们是高等民族,所以得住房子。他们来时正赶上秋天,盖房子怕干不透,就强占了他们的住房。
刘番薯到屋时,姐姐正刷碗,看他来,给他做了一碗稀面汤。这是最后一点玉米面,以后就得吃橡子面了。橡子面苦涩不说,吃了它还便不出便来,肛门没有不带血的时候。
刘番薯喝面汤时,脸上洋溢着喜色,他克制不住,就对姐姐说,我有衣服穿了。姐姐看他眉飞色舞,又看到放在凳子上的半旧的黄大衣,立即警惕起来,那黄大衣毛领,两排铜扣,和小鬼子身上穿的一模一样。姐姐想到这儿,脸色瞬间大变了,她问,你在哪儿弄的?刘番薯说,山上捡的。姐姐说,怎么会有这等好事,准是日本兵丢在那儿的,你赶快把它送回去,不然会惹祸上身的。
刘番薯舍不得,喝完面汤,他拿起衣服,准备按姐姐说的做。走到门口,他对姐姐说,你把它改成被子不行吗,我们的被子都给开拓团了。
姐姐异常坚决,不语。
刘番薯从姐姐家走出来,还是不死心,路过市场时,他忽生一个主意,把它卖掉,换点钱,不是两全其美吗?
霍起在菜市场卖冻白菜,他蹲在路边,冻得发抖,头发和胡子都挂满了霜。刘番薯来到他面前,说,兄弟,我想买你这些冻白菜,可是我没有钱,我用这件大衣换怎么样?
冻白菜是永远卖不出去的,是从地里捡回来的,日本人不稀罕买,中国人买不起,能换得这么好的大衣御寒,是天大的便宜。霍起想都没想就成交了。
这一天是霍起和刘番薯最高兴的日子。
霍起穿着大衣,炫耀地在大罗密市场走了两个来回,他的兴奋劲儿还是有增无减。霍起高个子,仪表堂堂,但苦难的生活早把这些埋没了。他一生都没有穿过这么好的大衣。
霍起正走着,一只手从后面拽住了他的脖领,霍起回头一看,是日开拓团红部里的采购员,仗着自己是日本人,平时他买中国人的菜从来不给钱,他一住进大罗密,屯里再没人敢养鸡鸭鹅了。
小林上二扯住霍起,二话没说,掀开霍起的大衣领子,他在领子里面找到了他的名字。小林上二说,死了死了的有,敢偷我的大衣?霍起申辩,这是我买的。小林上二的小胡子都扎煞起来了,买的?你买谁的?统统地说出来。
霍起明白,事关重大,不说也得说,他现在只寄希望,刘番薯也是买的。
刘番薯被带到红部时,人已经被狼狗收拾了一通。狼狗是在山上找到他的,刘番薯正砍柴,站在山腰上看一行人由狼狗带着,急急地寻来,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企图逃跑,狼狗紧追不舍,还没跑上山顶,狼狗就掏透了他的腿肚子。
刘番薯被吊在开拓团的梁柁上,大汗淋淋,腿上的血,一滴滴往下流,狼狗张大嘴,不住地接着,忙得像个陀螺。皮鞭早已把刘番薯的衣服打烂了,皮肉青一块紫一块,小林上二骂道,你个马胡子,非送你到守备队不可。
一听到守备队,刘番薯知道自己人生的路走完了,去了那里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的,后悔当初没听姐姐的,而现在姐姐却一点都不知他要死了。
事情没像刘番薯想的那么糟糕,刘番薯被带到开拓团红部,姐姐已经知道了,孩子们是报信的鸿雁。
刘番薯正爹一声妈一声地号叫着,姐姐破门而入,她没像别的女人一样见面就哭,就求情,而是镇定地走到小林上二面前说,您歇歇,这点小事我来办,别累坏了身子。什么,小事?小林上二怒不可遏。刘番薯的姐姐又说,日满亲情嘛,要了他的命,凉了百姓的心。小林上二觉出这个女人不简单,就放下鞭子,喘着粗气,对刘番薯的姐姐说,好,给你面子,守备队的可以不去,但你得给我个满意的结果。刘番薯的姐姐问,你当真不反悔?小林上二点点头。
刘番薯的姐姐得到答复,对一旁站着的厨师说,剁掉他的一只手吧,是这只手犯了罪。
刘番薯是被姐姐背回家的,他昏迷在姐姐的背上,没有手的左臂上,捆扎着姐姐的头巾。那头巾被血浸透了,冷空气一冻,如一块紫色的石头。
(原载《天池小小说》2017年2期)p1-3
小小说的民间性与丰富性
江冰
将近一千年前的一个夜晚,大诗人辛弃疾面对宋朝都城的欢乐热闹元宵节,信笔写下流传千古的诗篇——《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名篇给我两个深刻印象:“玉壶光转、星如雨”和“众里寻他千百度”。前者是灯火璀璨,后者是急切寻找;前者是景象,后者是心情。此时此刻,我面对2017中国小小说百多篇优秀作品,忽然联想到辛弃疾的名作,自觉十分切合当下心境:为小小说创作繁荣欣喜,为寻找取舍佳作而纠结。面对一个广阔的花的原野,我急切地想与读者分享,但深知所读所见实在有限,担心一个角落的呈现会失去一个草原。亦是无奈,虽然挂一漏万,依旧共同分享吧——
津子围的小小说似乎倾向在情节奇妙构思上下功夫,他的《蓝莓谷》生动地描写了一个果园里,乡村少年与老人之间的冲突,山野风味十足,少年情趣盎然。不过,蓝莓谷老人去世,将果园遗嘱赠送小鸥的结局稍显意外。而《写作课》钻进各种人物身体的情节设计就相对合理,颇具神妙。李伶伶的《小偷之死》将批判社会的矛头指向法律与人情之间的“度”的把握,执法不当使得好人堕落为罪犯,法律之绳是否公正?涉及公民的命运——主题相当严肃。女真的《遗落》则写了东北人到三亚过冬的“候鸟族”生活,四季如春的海南三亚成了候鸟南飞的栖息地,一种当下生活的空间的转移,也受到小说家的重视。把老人问题,放进了这样一个空间转换,写得生动而温暖。孙春平的《维权》也是反映东北人到三亚过冬的生活,空间转换中的吴老太仍然保持着东北人的耿直,穷有穷的活法,但在这种活法中间,人的自尊和伦理没有变化。田双伶的《壁虎》别出一格地表达了年轻女性逃离家庭、离开婚姻的矛盾心理。在作品情境中,一只壁虎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这只壁虎到底为什么使得女主人公下定了决心?为什么悲哀绝望一起涌上心头?没有明确答案,却留下一个想象的空间。
海飞的《棺材铺》写战争年代的一个大义灭亲的故事,虽然情节设计比较奇巧,但能够在这样小的篇幅中写出人物,倒是见出作者的功力。周洁茹的《男闺密》虽然只写了两三个场面,却生动地传达了当下年轻人男女交往中的男朋友与男闺密角色的区分,他们之间既界限分明又角色暧昧,读来颇有情趣,另有一番意味。夏阳的《过滤》亦负有某种哲理性。日常生活中的一个男人对洗脚妹说了自己的心事,妙在这个心事中有“六扇”门的意象。这是作家对生活的可贵发现,具有独到之处。非鱼的《扶自行车的人》情节简单,一个男孩在他打工的小店面前,不断地扶起倒下的自行车,由此被顾客送了锦旗,上了媒体,成为了一个好人,同时还得到了他喜欢的姑娘的爱情——巧妙在作品中将作家的影子引进了作品:作家、男主人公、女孩构成三方角色,这就是一个情节一般的故事,借助艺术家巧妙构思产生了不寻常的魅力的例证。秦俑的《最会讲故事的人》类似当代童话——为国王寻找最会讲故事的人。不过,这个最会讲故事的人出现在现实生活:一位老人,一个女儿,他们用行善来完成寻找。一个行善好人的故事,在作家巧妙的叙事中被赋予了童话般的色彩——温暖且动人。吕啸天的《贡礼》在小小的篇幅中,塑造了一个古代清官的形象,发挥了传统讲故事跌宕起伏的优势,把一个书生张俭的所作所为叙述得有声有色,既传奇又现实,结尾一笔更加突出清官襟怀:不谋私情,没有私念。作品结构富有张力,颇具阅读诱惑力。
于德北的作品《恐龙消息》耐人寻味,结构上有一个现实空间与幻想空间的交替。现实空间中是夫妻即将离婚的状态,幻觉空间中则是类似于童话故事的叙述。讲述了三种状态:一是流氓成性的猴子;二是冷暴力;三是暴力——暗示人类婚姻的三种状态,与现实生活夫妻的离婚并行对话。最后,传说中的恐龙现身,作品戛然而止。无论是情节的构思、空间的渲染,均耐人寻味,暗含哲理思考,属于小小说文体的深度写作。赵欣的作品《潜规则》,善于在人物心理上下功夫,把一个女生家长求老师考试过关的平常情节,转化成一种高尚行为。人物心理与情节发展的关系,处理得细致动人。马犇的《犬三爷》把老人与狗的关系呈现得生动感人。其中三爷为什么如此爱狗的悬念,在最后揭晓——他为自己赎罪。三爷死了,却用一只狗眼看着人间——狗眼看人低,这个结尾颇具意味。付慧的作品《晓兰是保姆》直接面对当前老人再婚的问题,这是现实生活中常见的家庭问题,也是社会问题。晓兰是一个家在农村、生活困难的女孩,当儿女知道80多岁的父亲要娶晓兰的时候大发雷霆,认为保姆就是图谋房子和财产。结局如何?妙在作者引而不发。袁炳发的《堂号》叙述的是传统家族的诚信。闯关东的山东汉子,无比珍惜家族的堂号,找到偷鸡贼,挽回了名声,让家族在东北扎根。靠诚信立足,不惜以生命护卫。可以视作传统诚信的一首挽歌。安石榴的作品《宝子二舅》,塑造了东北平原上的一个讲义气的汉子,因为不配合计划生育,被罚得一穷二白,但是由于他好喝酒,好朋友,喜欢排场,大吃大喝,深得大家喜爱。作品洋溢着东北风情,具有地域文化色彩。
陈毓的《有兔子的田野》,把城乡差别的思考放在了一个乡村的麦收季节。乡村与城市的差别:乡村人要告别的东西,反而被城市人所依恋——中国转型社会的特殊现象,被置于不大的篇幅中去思考,无疑增加了作品的深度。但是,作家并没有因为思考的哲理色彩,影响到作品的感性氛围,而是通过像田野中突然蹿出一只兔子——如此跃动的画面来传达城市和乡村于转型社会中的犹豫和彷徨。毫无疑问,这也构成中国当前社会的一个特殊情景:发人深省,意味深长。王溱的《假面的告白》属于小小说的哲理式写法,将人类社会生活交际中的“面具意识”置于流动的思索中间,富于感性的场面和诱人的氛围使主题升华。比照她的另一部作品《穿睡衣的女人》则是对女性某种虚荣心理的细致传达,这种传达也带有思考色彩,但比《假面的告白》显得更加生动细腻,更加具有艺术感染力。由此也可以提问:哲理之沉重如何与小小说之轻灵完美结合?小小说文本的丰富性,体现在短小的篇幅之中,如何生动准确地表达某一种人类心理、历史情境?其手法千变万化,无法定于一尊。表层叙事与深层叙事的互动交流,无疑在陈毓和王溱的作品中有一个值得探讨的艺术实践空间。
崔立的《城市聆听》生动地表达了从乡村来到都市的“乡下人”心中的彷徨、犹豫、孤独、痛苦,这种进城的陌生境遇,以及城市边缘人的典型心态,实在是当下中国的一种典型的历史情境。陈力娇的《姐姐的爱》则反映了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历史事实,属于一种历史记忆。范子平的《自尊者》描述在当下功利社会中,自我尊重已然成为一种稀有的品质。
多年来,我一直看好小小说的民间性。此民间性有两层意思:一是它始终处在生活的第一线,少有闲适,少有抽象,一直保留着一种民间的态度与立场,与所谓精英立场保持着一定距离。我集中阅读了2017年的作品后,再次证实了这一观点,即民间的身份、民间的叙述、民间的立场,依然如故。有关专家指出,通过对当下年轻人喜好的分析,发现真实地还原生活、还原情感,直接地表达成为主流——恰好这也吻合了小小说艺术表达的主流方式。不过,还原真实作为特点或优点,往前走一步也许就是弱点或缺点。比如,还原中间少了一分灵动:对具象超越的灵动。当然也有例外,比如田双伶的《壁虎》。小说的核心就是家里的一只壁虎,壁虎不但支撑了作品,而且成为女主人改变情绪与想法的缘由。至于如何解读这只壁虎,读者无意中获得一个相当自由的空间。这里就牵涉到小小说文本丰富性的问题。最近听了扎西平措与谭维维合唱的《窗》,这首歌从创作到演唱都可以拿来比喻小小说的写法。《窗》的歌词如下——
女:一个人的时候你总是看着窗/看见窗子里你自己的模样,一个
人的时候你总是看着窗/看见窗子里你自己的模样/你的眼睛泪汪汪/想
要穿上花衣裳/你的眼睛泪汪汪
男:多少年以来你一直看着窗/看见窗子里你变老的模样/多少年
以来你一直看着窗/看见窗子里你变老的模样/你的眼睛泪汪汪/还要穿
那件花衣裳/你的眼睛泪汪汪
合:多少年以前/多少年以来/还有多少年 女:多少年以来你总是看着窗/看见自己变老的模样/多少年以来
你一直看着窗
合:看见窗子里你变老的模样
女:你的眼睛泪汪汪/想要穿上花衣裳/你的眼睛泪汪汪
男:你的眼睛泪汪汪/想要穿上花衣裳/你的眼睛泪汪汪
在我看来,这首歌存在两个层面:一是叙述层面,对日常生活的叙事;二是对日常生活有所感悟,有所超越,有所提升,或者说是一种哲理化的过程。在这个层面中,我们可以觉悟一些道理,或者说,小说家给读者提供了一个进一步想象的空间,这个想象的空间,也许没有明晰的答案,只是推开了一扇窗户,让你把眼光投放到窗外的风景中去延伸,促使你向远方展开遐想。也许,一百个读者会遐想出一百个结论。可惜这个层面的境界,在大部分的小小说的作品中,还是属于较高难度的艺术要求,属于更高一层的境界。再说《窗》这首歌,启示只有两个具象:你总是看着窗/看见窗子里你自己的模样你的眼睛泪汪汪,想要穿花衣裳;你一直看着窗/看见窗子里你变老的模样——两个镜头般的场景属于生活的叙述,而从“看到老的模样”到仿佛咏唱,以及唱腔的提升,直冲云霄,响彻行云。这种对旋律的一种自由发挥,尤其是歌手类似拖腔的空灵缥缈感,平添一种超越空间与时间的力量。我们聆听这首歌的时候,似乎可以感受人生画卷徐徐铺开,一扇明亮的窗子,蕴含不尽的人生哲理。一如高原的恢宏视野,囊括了人类与大自然的奥妙。
我们还可以借《红高梁》电视剧的插曲《九儿》做进一步阐释。歌词只有四句:身边的那片田野啊/手边的枣花香/高粱熟来红满天/九儿我送你去远方。这首歌通过反复咏唱,创造一种与电视剧情相吻合的氛围,以此来烘托作品中男主角和女主角的爱情。但是,拿这首歌词与扎西平措的《窗》进行比较的话,仅歌词而言境界不一。《窗》更具有抽象性,以及可阐释空间的丰富性,属于一种开放的文本。而《九儿》相对封闭——前三句歌词的铺垫下,最后道出“九儿我送你去远方”,句子固然优美,也道出一种忧伤痛苦,但是,把话说尽了。没有《窗》所表达的那么开阔,那么具有弹性,为读者提供更多想象空间的可能。换言之,于歌词文本的丰富性上比出高下。歌词创作与小小说艺术相通,结构上都有一个表层叙事与深层叙事。所谓表层,在我看来就是日常生活的叙述,可能一故事一场面一人物。日常生活的表层叙事,大部分作家可以做到,甚至可以达到活灵活现的传神境地。比较具有难度的是深层叙述,所谓深层,就是这个作品给我们带来情绪的感染、人生的启迪、灵魂的冲撞——属于人物、情节、环境后面的东西,或隐或显,或明或暗。 当然,对小小说这种篇幅极其短小的文体提出如此要求,似乎苛刻。但假如与中国先秦时代文本进行比较的话,我们不难感受中国文学自古以来就有短小精粹、言简意赅的优良传统。《论语》《道德经》不可谓不短,但意义深远,内涵无限。可见于精短的句子里,亦可传达无限的内容。何况就小小说而言,如何在坚持“民间性”的同时,开掘文本的丰富性,本身就是针对文体扬长避短的重中之重。开始编辑年选之时,恰逢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揭晓,英国籍日本裔作家石黑一雄获奖。此人在中国文学人视野之外,不免意外与好奇。了解之后,获奖者的三个标签引我关注:移民作家、社会工作、女性主义。为开拓创作眼界,分享思考成果,请允许我简要阐述并由此引入序言——
移民作家身份。移民作家大多借助自己母语国文化起步,石黑一雄亦不例外,尽管他幼年离开祖国日本,依旧无法摆脱移民身份。他28岁第一部小说《远山淡影》,描述的是从日本长崎(石黑一雄的家乡)移居到英国(石黑一雄5岁以后生活的地方)的一个日本寡妇的回忆。可见,故土难离。本土文化记忆如影随形,魔法一般挥之不去。
社会工作视角。石黑一雄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社会工作者,这个很多新闻里并没有刻意强调。英国是社会工作的发源地,距今已有百年的历史。社会工作是面对底层、弱势群体的工作,需要较高的同理心和人性的洞察。做社工让他接触到许多底层生活的人,了解丰富的人性,培养同情心。
女性主义影响。石黑一雄结识了英国最具独创性的女性主义小说家安吉拉·卡特(Angelacarter)。维基词典上对安吉拉·卡特的介绍有如下元素:女性主义作家,书写风格以融合魔幻写实、歌德式与女性主义著称。20世纪60年代初她在布里斯托大学修习英国文学并开始创作小说,1969年以文学奖奖金(毛姆文学奖)旅居日本东京。从介绍里我们可以看到石黑一雄与卡特的几点链接:日本、魔幻写作史、女性主义。虽然石黑一雄的写作并没有女性主义这个标签,但是他放弃宏大叙事,从普通人的记忆与情感出发,反思军国主义、后殖民时代的帝国命运、全球化进程中的区域隔阂以及文化冲突等重大主题,这也是女性主义的脉络。
由此启发,中国内地小小说创作也具有本土性、民间性与平民性。它们似乎可以对应石黑一雄以上三个标签。本文为序,无法展开大篇幅论述,但结合年选作品,对照所谈民间性与文本丰富性这两个问题,我可以肯定石黑一雄的启示意义。我坚持一个多年看法:在全球化的今天,地域与世界、传统与现代、故乡与全球之间——需要双向交流互动。各国文化传统肯定存在差异,但我们之问可以分享同样的经验,无论是哪一国家的作家,既立足本土又面向世界的创作将是并行不悖、相互促进的。就小小说创作界而言,“立足本土又面向世界”既是心态视野,也是观念与立场——到了应该认真讨论的时刻了。最后,我欣喜地看到一个事实:手机阅读碎片化的时代,小小说的生存不但没有问题,反而获得一个难逢的时代机遇。我衷心期望小小说应运而生而旺,在保持民间性的前提下,着力提升文本的丰富性,开阔视野,兼收并蓄,使得文体有一个飞跃发展,为当代读者提供源源不断的精品佳作。
2017.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