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长期以来,作家创作的微型小说作品,虽整体上数量少但却艺术水准高。微型小说事业家杨晓敏先生曾说,名家的微型小说写作,为微型小说的发展“起到了非凡的倡导示范作用”。也有作家由短篇或中长篇小说创作转向了微型小说创作,像聂鑫森、赵新。2017年两位老作家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他们的艺术水准,沿袭着风雅人物、乡村生活的写作路线,创作了《聂耽》《归隐录》《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等作品。而阿成、乔叶、鲁敏、周洁茹、大解、次仁罗布、吴克敬、孙春平、南往耶等作家的出场,令2017年的微型小说颇多收获。本册为卢翎编选的《2017中国微型小说年选》。
卢翎编选的《2017中国微型小说年选》系“花城年选”丛书之一种,秉承一贯之风格与努力,从2017年全国公开发表的数万篇微型小说沙里淘金,精选而成。代表了本年度微型小说的最高水准,既有文坛名家作品,又有专门从事微型小说创作的作家的作品。2017年聂鑫森、赵新这两位老作家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他们艺术水准,沿袭着风雅人物、乡村生活的写作路线,创作了《聂耽》、《归隐录》、《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等作品。而阿成、乔叶、鲁敏、周洁茹、大解、次仁罗布、吴克敬、孙春平、南往耶等作家的出场,令2017年的微型小说颇多收获。
风雅人物之聂耽
聂耽的这个名字很特别,繁写的“聂”字是三个“耳”,加上“耽”字的一个“耳”,共有四只耳朵。当年写《义勇军进行曲》的作曲家聂耳,姓名中也是四只耳朵。
其实,聂耽最初叫聂丹,尽管著名电影演员有赵丹,但他终党这个“丹”字太女性化了,不阳刚。他的耳朵大而长,读小学和初中时,伙伴们给了他一个绰号:“大耳朵”。他一点儿都不恼,“大耳朵”比那个“丹”字气派。
聂耽性格内敛,不喜欢疯跑乱叫,好静,尤好静中读书。初中毕业,他选择了去读中专技校,是“家有万金不如薄技在身”的古语对他起了作用。他还做出了一个重大决策,改名。他决定用同音字“耽”,取代那个“丹”。他在读古书《淮南子》时,“夸父耽耳”一语让他眼睛一亮,注解中说:“耳大而垂谓之耽。”他的绰号不是“大耳朵”吗?
技校毕业,聂耽分配到一家国营纺织厂当保全工。保全工就是维修工,哪台纺纱机、织布机出故障了,一个电话打过来,他和他的工友便提起工具包,立赴现场去处理。待机器重新运转,他们便如鸟儿归巢,回到保全班的值班室里。
四十多年过去了。
聂耽退休了。
他的家是一个前庭后屋的格局,嵌在古城湘潭一条长而窄且弯弯曲曲的巷子里,巷子名叫曲曲巷。小庭院是祖产,安静、亲稔、自在,正如鲁迅的诗句所言:“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冬秋。”所以他不去住什么社区的高楼大厦,那是一个个关鸟的笼子,憋屈!何况,曲曲巷的位置太好了,出巷口便是商铺林立的平政街,卖什么的都有,热闹、便利;而一出巷尾,则是四时景色宜人的雨湖公园,湖光潋滟,长堤、小桥、亭阁、花树随处可见。
聂耽没退休时,在这条住着二三十户人家的巷子里,是个没人多看一眼的角色,不就是一个做工的吗!何况,他除碰见人了微笑着打个招呼外,从不去串门,也绝不会邀人来家闲坐、喝茶。别人家有婚、丧、做寿、生孩子之类事,往往是由聂耽的夫人去送礼、赴宴,他很少出头露面。
但在聂耽临近退休时,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让巷中人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
全国纺织系统的保全工,经过层层选拔,十个优胜者再参加决赛,聂耽居然蟾宫折桂,夺得了冠军!中央电视台进行了现场直播:在一个巨型车间里,几十台纺纱机、织布机一齐开动,机声喧闹;被蒙上眼睛的聂耽,坐在车间的上端,他能在嘈杂的机声中,听出哪台机器有了毛病,毛病出在什么地方,百分之百准确。
现场直播的事,是聂夫人失口说出去的。正好是星期天的上午,全巷的男女老少都在看。很多特写镜头,都停留在聂耽的耳朵上,又大又长不说,而且在聆听时,耳郭会敏感地扇动,忽快忽慢,让人啧啧称奇。
当决赛结束,评委主任宣布聂耽排名第一时,巷子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鞭炮声。湘潭曲曲巷出了这样一个人物,太了不起了!
欢呼之余,大家也有了愧意,几十年来对聂耽了解得太少了。这个功夫聂耽是怎么练出来的?他上班到底有什么异常表现?他喜欢吃什么、穿什么?业余有什么爱好?退休后在家干什么?国人对名人的一切,素来怀有浓厚的兴趣,哪怕每天拉几回尿、打几个喷嚏都津津乐道,所谓“追星族”“铁杆粉丝”是也。
各种各样的信息,从不同的渠道汇集到一起:
聂耽吃饭菜和大家基本相同,但尤喜吃素;穿衣服不喜欢什么名牌,合身就好。
他耳朵虽大,却无先天的特异功能,是后天练出来的。练的方法有两种:其一,是上班没活儿干时,工友们都坐在值班室里等候,聂耽却提一把小凳子坐在车间一角,闭着眼静听喧闹的机声,身子可以一两个小时纹丝不动,扇动的只是他的耳郭;其二,是他家的小院里,花树之间立着几个木架子,木架上挂着长短、大小、厚薄不同的铁片、钢条、铜圈,有的还故意凿出裂纹,一一编上号,聂耽闭着眼坐在台阶上,让家人轻重缓急地敲击它们,他边听声音边叫出编号的位置,或者干脆只听风声、雨声击打金属的声音,听开花、落叶、虫鸣的声音。
业余爱好,除听声音之外,便是读各种专业技术书籍和文史方面的闲书,闲书中最钟情的是《淮南子》《山海经》《世说新语》《阅微草堂笔记》《幽梦影》之类。
聂耽把获奖的十万元,全捐给了市里的“爱心救助工程”,一个子儿都不留。
可获奖后的聂耽,和从前没有丝毫不同的地方,别人当面和背后的议论、赞扬,他似乎都没听见——耳朵直愣愣地矗着,一动也不动。
不同的是,在休息日,常有本单位和外单位的青年工人,来曲曲巷拜访退休了的聂耽。院门是关紧的,他们在说什么、做什么,没有人知道。有时,聂耽会领着这些年轻人走出巷尾,到雨湖公园去游玩,笑语声一路撒落,滴溜溜转。
与聂耽隔着巷道门对门住的是刘聪。
刘聪四十岁出头,留过洋,现在是一家大医院五官科的主治大夫,在治耳鸣、假聋、耳膜破损等方面声名远播。他对聂耽的超常听力很感兴趣,希望从中找出什么奥秘,或许会有助于他对耳疾的治疗。可聂耽不乐于与人打交道,令他束手无策。现在他有法子啦,可以跟在聂耽一群人后面,也看风景,也听他们说话,不会没有收获。
秋日的午后,聂家的门打开了,聂耽领着七八个小伙子和姑娘,朝巷尾走去。刘聪知道,这群年轻人是上午来的,眼下吃过了午饭,聂耽领着他们去雨湖公园溜达,他便悄悄地跟在后面。
游柳堤,看水中游鱼历历。过花坞,嗅清苦的菊香。倚八仙桥的红栏,看天上雁字横斜。然后他们坐进周家山的听风轩,听秋风飒飒。
聂耽的耳郭忽然动了起来,然后用手一指,说:“那阶边的一颗小石子,压住了一只蝈蝈的腿,它叫得很痛苦。”
大家感到很惊异。一个小伙子飞快地跑过去,扒开一块小石头,蝈蝈嗖地跳起来,很快乐地呜叫着。
有人问:“聂师傅,你是怎么听出来的?”
聂耽说:“因为听多了,听熟了。”
坐了一会儿,他们又朝湖心亭走去,有一条宽宽的水上石栈道通向那里。年轻人簇拥着聂耽,又说又笑。还有三三两两的游人跟在后面慢行,老人的拐杖声,女人的高跟鞋声,孩子的喊叫声,此起彼落。
走在最后的刘聪,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一元钱的硬币,让它垂直落下,硬币掉到石板上,清脆地一响。几乎所有的人都听见了钱币落地的声音,都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目光搜索着发出声音的方位。
只有聂耽什么也没听见,依旧向前走去。
刘聪抱歉地对大家笑了笑,弯腰拾起硬币,然后转身走了。他知道,聂耽只听见他想听见的声音,想听见的声音就一定能听见!P5-7
2017微型小说漫评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长期以来,作家创作的微型小说作品,虽整体上数量少但却艺术水准高。微型小说事业家杨晓敏先生曾说,名家的微型小说写作,为微型小说的发展“起到了非凡的倡导示范作用”。也有作家由短篇或中长篇小说创作转向了微型小说创作,像聂鑫森、赵新。2017年两位老作家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他们的艺术水准,沿袭着风雅人物、乡村生活的写作路线,创作了《聂耽》《归隐录》《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等作品。而阿成、乔叶、鲁敏、周洁茹、大解、次仁罗布、吴克敬、孙春平、南往耶等作家的出场,令2017年的微型小说颇多收获。
阿成的《看江》,是一个有些老套的故事。长大成人的儿子,以回忆的方式讲述故事,这使得叙述节制内敛又饱含深切的同情。在他的讲述中,如同江水般静静流淌的日子里翻卷着惊涛骇浪,父亲、母亲、叔叔之间爱情与欲望、感情与理智、责任与担当纷乱地交织在一起,因悬置了道德判断,而使人性复杂的面貌得以呈现,锥心的疼痛弥漫于我们的心头。
大解的《小镇逸事》、南往耶的《独南寨的大鸟》、次仁罗布的《滴血残卷》等呈现了一个神秘的、超现实的世界,无论是七妹重生的绰约风姿、吹笛人永生的灵魂,还是宫殿里血腥的杀戮,抑或是困于牢笼之中的飞翔翅膀,现实生活的客观逻辑被颠覆,作品却打开了通向人类生活和人类精神深处的通道。不同于这些故事的离奇诡异,周洁茹的《我们都爱短故事》,轻逸灵巧,往往于不经意间直击真相,在猝不及防间令读者沉浸于震撼的惊喜带来的深深回味之中。
在微型小说领域,有一个专事微型小说写作的群体,他们被称为“小小说专业户”,一个通行的看法是,参加过1990年汤泉池笔会的“小小说专业户”是第一代微型小说作家,像王奎山、孙方友、谢志强、刘国芳、凌鼎年、沈祖连、尹全生、修祥明、司玉笙等,他们中既有已远离微型小说的,也有多年笔耕不辍,成为微型小说代表性作家的。谢志强属于后者.几十年来笔耕不辍,并勤于探索。他是新疆农垦军人的后代,青少年时代是在茫茫戈壁中度过的。虽返回浙江故乡,但是那段生活经历深深烙印在他的生命里,成为他微型小说创作的重要资源之一。2017年,谢志强致力于经营他的农垦生活系列微型小说,像《老兵十二段》《军垦小小说六题》《1960年的鸟蛋》《这边那边》等。1950年代初期,20万大军开进戈壁荒漠,垦荒戍边。这是一段艰苦创业的历史,也是“激情燃烧的岁月”。谢志强有意规避了经验性的历史叙事,从细微之处入手,让人物摆脱理性秩序的束缚,展现了单调的戈壁荒漠生活中鲜活而丰富的生命样貌。
1990年代以来,陈毓、刘建超、于德北等微型小说作家为微型小说创作注入新的活力,他们成为新的“领军人物”。2017年,他们皆有不凡的表现。如刘建超,他曾以刻画一系列具有英雄气质的人物形象而著称。在《老实疙瘩米好》中,他塑造了米好——憨厚实在的“好人”形象。米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英雄”,他有自己坚守的原则与底线,他的固执与坚守、他的厚道与良善在我们这个有太多不完美的世界里,显得弥足珍贵。还有陈毓,她一如既往地关注着人性,细腻温婉之中有一种凛冽与锋利,《太阳坡》中那在“夕照中鼓涌,涌向暗夜”的羊群,呈现出对精神苦难的深度体察。
新世纪以来崭露头角的微型小说作家艺术起点高、视野也更为宽广,如安石榴、非鱼、非花非雾、冷清秋、长白山、季明、宋以柱、崔立、高沧海、陈振林、赵淑萍等等,在2017年的创作中呈现出良好的态势。《天池小小说》杂志主编在一篇《安石榴印象》中写道:每天吃上饺子,是安石榴90多岁高龄母亲的理想,为此,安石榴在5年多的时间里,自己包了一万几只饺子,直至老人离世。“对于细小事物的知觉、亲近、怜惜与爱护,是可见得女子性情的”。这性情是安石榴微型小说的底色,从这样的心底流淌出的文字会有一种动人的力量。《家属》就是一篇动人的作品。秀曼是一位普通林业工人的家属,和许多嫁给林业工人的家属一样,是被“连哄带骗”带到林区的,虽内心充满愤怒、悲哀,却也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安石榴选择了人物的一句口头禅:“俺的娘哟”,它在作品反复出现,构成了情绪变化的线索:愤怒、怨恨、委屈、无奈……,最终,秀曼想到了父子可能还没有饭吃,她心中最为柔软的部位被触动了,她选择了留下来。在这苦寒之地的林区,正是秀曼和家属们的朴实、宽厚、无私让炊烟在黄昏时升起,让灯盏摇曳于暗夜,让欢笑浮现于孩子的脸庞。她们像大地一样宽广的胸怀温暖着冰冷的房子、被世界遗忘了的孤寂的心灵。她们让我想到了我们辛苦操劳的母亲,感受到了深厚博大的母爱,感受到了大地的恩情,走进了动人、深邃的诗意中。
还有更为年经的写作者们,像何君华。从精巧灵秀的江南来到广袤浩瀚的草原,我不知道他曾经历过什么,但是,何君华2017年发表于《草原》《骏马》《百花园》《厦门文学》和《啄木鸟》等文学期刊上的“草原”系列微型小说,让我看到了何君华尝试着走进草原的努力,莫尔根、哈斯巴根、敖日格乐,还有那些故事从神秘的草原、从历史的幽深之处走了出来,或许何君华在尝试着建造属于自己的写作“故乡”。福克纳以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影响了马尔克斯、影响了莫言,启迪了无数作家的创作,我期待着文学大师的精神之光照亮何君华的文学之路。
在我做年选工作十年的时间里,之于我,微型小说作家们由一个个陌生的纸上的名字,变为老朋友般熟悉亲切,甚至于每年的暑假,在天津图书馆期刊阅览室阅读文学期刊时,心底总是涌动起一种期待,期待着与他们在纸上重逢,期待着他们给我带来一个又一个的惊喜。从筚路蓝缕的艰苦到执着追求的坚韧到不断超越的探索,他们时时感动着我,令我由衷敬佩,同时,这也是支持我虽步履蹒跚却能坚持不懈的精神动力。
微型小说评论家顾建新先生在论及当下微型小说创作时,不无忧虑地指出:微型小说的“作者群在不断壮大,但是让人读之震撼并久久回味的作品却越来越少。这是需要深思的”。他特别援引了日本微型小说作家星新一的作品,称它们因“想象之丰富”“创造之神奇”而“令人叹为观止”,鼓励年轻的写作者像星新一一样创作。(微型小说选刊2017年8期)星新一是日本科幻小说作家,同时也是“卓越的微型小说作家”(奥野健男)。早在1980年代初,他的微型小说被译介到中国后,便成为众多文学青年和初学写作者争相模仿对象,可以说,许多微型小说作者是在星新一的引领下开始了文学创作。他的“三要素”说(即立意新颖奇特、情节相对完整、结尾出人意料)成为我们认识微型小说文体特质的最初的参照。
然而,顾建新先生的思考,使我不得不重新考量:星新一对于今天的微型小说创作意味着什么?在我看来,星新一的意义不仅仅在于他的微型小说理念,千余篇短小精悍充满奇思妙想的作品的示范性,而在于他对科学文明破坏性的思考,对于“人的深层次理解”,在于作品中呈现的惊人的想象力。固然,想象力是创作科幻文学作品不可或缺的能力,但是,从更为广泛的意义上说,任何艺术创作都离不开想象,“没有想象,便没有艺术”。就文学创作的本质而言,它是想象力支持下面向存在的言说。文学评论家洪治纲先生指出:想象力“是文学给人以诗性的力量并使人们超越庸常现实的保障,是体现一个作家精神深度及其艺术品位的核心素养”,在一个实用主义、功利主义日益浸漫于我们生活与精神的时代,在臣服于现实逻辑、止于道德判断、思想平庸苍白的作品不断问世的当下,这就显得尤其重要。略萨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中告诫立志成为小说家的年轻人:“实际上,任何小说都是伪装成真理的谎言,都是一种创造,它的说服力仅仅取决于小说家有效使用造成艺术错觉的技巧和类似马戏团或者剧场里魔术师的戏法。”小说是小说家建造的一个世界,用现实生活世界中的一砖一瓦建造的,但是这个世界却是完整而独立的,有着自己的秩序、逻辑与伦理。由个体体验出发,唯有自由的、不受任何羁绊的心灵才能产生强劲的想象力,才能建造起指向彼岸、通达人类精神深处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