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洪杨以前,下灶村内也有百余户人家,大半是农夫樵子,也有几个打猎为生,倒是风俗淳朴,别有桃源。但是这几百户土墙茅舍中,偏有一个姓吴的书香世第缙绅人家。这家房子,门墙高峻,背山面水,正在村口。凡从山阴城内到下灶去的,不论水道、旱道,都要经过这吴家门口,地形上宛然是全村锁钥。并因为是村中绝无仅有的一个巨宅,又是缙绅门第,所以村中一举一动,也唯这吴家马首是瞻。作者与这吴家谊属姻戚,曾经看过他们的家谱,知道自明末避乱于此,历世科甲连绵,文风不绝。
嘉道年间,有一位吴桢,字干侯,从两榜出身,历任云南繁剧各州县。那时云南各府,苗匪猖獗异常,偏又到处高山密箐,民情凶悍,差不多林深山险的地方,都有啸聚的剧盗;且地属边疆,奇风异俗,号称难治。亏得这位吴千侯虽然是一个七品县官,才具着实开展;他所到的地方,抚缉得宜,颇有政声,上方也十分器重。不到几年,就保升临安府知府,这时他正四十九岁。膝下一男一女。男名壮猷,字蕴之,年十七,已青一衿;女名娟娟,少兄二岁,待字闺中。因为云南遥遥万里,不便挈眷,就命兄妹二人仍在家中侍奉母亲,专心攻读;任上只带了一名收房婢女,同几个贴身亲随。
升任临安府这一年的秋天,恰值浙江乡试,接到壮猷平安家报,知道壮猷中了举人,而且高中在十名以前。信内还说来年初夏,是他老人家的五十大寿,母亲的意思,定要挈带兄妹,到云南来奉觞祝寿;定于来年正月底动身,到云南省的时候,请他派人去接。干侯接到这封家信,颇为高兴,想到自己的官运尚算一帆风顺,儿子未到弱冠,已经一举成名,将来成就或在自己之上。正在捋须微笑、神驰家乡的当时,忽然觉得冰凉挺硬的一件东西,在嘴唇皮上碰了一碰。回头一看,原来他这位丫头收房的姨太太,早已经移动莲步,在身旁侍候。
她看见老爷手里拿着一封信,望空出神,以为又是一件紧要公事,所以如此费神地思索;顺手就拿起了桌上的水烟袋,装好烟,点好媒头纸,把长长的烟嘴,向老爷的嘴上一送,助助他的精神。果然,干侯体会到这位姨太太的意思,就随意呼呼地吸了几口,笑着向她说:“这是家里来的信,壮儿中了第八名举人,也算亏他的了。”姨太太道:“哟,原来少爷高中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应该向老爷叩喜才是。”说罢,连忙把水烟袋轻轻一放,先恭恭敬敬地向干侯福了一福,就要叩下头去。
干侯一摆手,说道:“且慢,这是祖宗的庇荫。少时,中堂预备香烛,待我叩谢祖先后再说,但是将来你要多伺候一个人了。”
姨太太听了这句话,宛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地说道:“好好的叫我伺候谁呢?”
干侯知道她误会到别的地方去,暗暗地好笑,就举着桌上的信,对她说道:“信上说,明年太太率领着孩子们,要到这儿来替我做寿,太太到了此地,不是又要你多侍候一个人了?”
姨太太喜形于色地说道:“呦,原来如此,这太好了!本来这上房内,每逢老爷到外边去的时候,除了几个老妈子,只剩我冷清清孤鬼似的一个人。有时候逢到文武官员喜庆应酬,我年纪轻,也摸不着头路,有了太太做主,万事都有脊柱骨儿,多么好呀!少爷、小姐一家子都聚在一块儿,又多热闹呢!”
干侯听她天真烂漫地说了一大串,一面暗暗点头。知道他这位姨太太貌虽中姿,心地倒还光明纯洁,绝不是斗妆争艳、捻酸吃醋的那流人物,于是慢慢地对她说道:“我本来对于许多家眷,盘踞衙门之内,是不大赞成的;因为家眷一多,难免引朋招戚,无意中就许招摇惹事。何况家乡到此,万里迢迢,可是现在情形不同。最要紧的,是壮儿青年中举,难免不意气飞扬,目无难事;不如在我身边,可以随时督饬,不致荒废学业。明年出来,万里长途也可增长些许见识,所以这回太太率领儿女出来,我倒是很赞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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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贞木作品分卷说明
叶洪生
朱贞木是浙江绍兴人氏,生平不详,为抗战初期北方武侠小说名家,乃“超技击派”巨擘之一。其人国学造诣极佳,文笔隽妙而饶奇气,早年曾仿还珠楼主写剑侠小说(如《飞天神龙》《炼魂谷》《艳魔岛》三部曲);嗣后别辟蹊径,大量撷取还珠小说中的神奇素材化入其作品,并附会历史人物,写成《虎啸龙吟》《七杀碑》等书。
一九四八年前后,朱氏复以苗蛮边荒之风土人情为素材,写成《苗疆风云》《蛮窟风云》及《罗刹夫人》等系列作品;以叙事离奇、布局诡异见长取胜,亦自成家数。可与白羽、郑证因分庭抗礼,鼎足而三。由于朱氏曾首创白话章回,而其小说笔法、内容又多为五十年代港、台武侠作家所仿效,因有“新派武侠小说之祖”的美誉。其一生共撰武侠小说十五种,本《大系》所选者有四:《虎啸龙吟》《七杀碑》《蛮窟风云》及《罗刹夫人》。今分别作导读说明于次:
一、《虎啸龙吟》
本书写于抗战时期,共四十三回约六十万言,为朱贞木作品中极罕见之章回体武侠小说。故事大意是叙述一干江湖侠士心存明室,乃组织义军协助“太平天国”起事,意图推翻满清。不料洪秀全骄狂自恃,拒纳忠言;彼等见事无可为,遂飘然远隐,不知所终。全书十九俱以反清志士如何相识、结交、缔盟的经过为主,对于揭竿起义与两军对垒之战事,着墨不多。
虚构之小说人物与历史人物点染穿插,是本书的特点之一。尤其是作者于演叙内家拳法来历一折,更详参《清史》“艺术传”所载武术家王来成(征南)事。传中谓王来成得单思南传以武当内家绝学,精擅点穴法,并与明末大儒黄梨洲(宗羲)相善。梨洲之子百家拜王来成为师,演其说为《内家拳法》一卷,后竟绝传。本书由此附会,乃创造出太湖王黄九龙(黄梨洲后人)、王元超(王来成后人)、单天爵(单思南后人)等小说人物,写来栩栩如生,颇具匠心。
其次,书中出现的奇功秘艺、神兵利器及毒蛇怪物,圈为武侠说部不可或缺的趣味性材料;然由作者所夹叙练武基本功之各节,显见其为内行人,殆无疑问。至于书中对武功之渲染(如一跃十余丈),则不过是故神其说而已。
本书另一大特点,是作者公然在小说中现身说法、说理,并不时解说故事内容,提醒读者莫忘前情;甚至亲自登场解析小说技法(如第四回作者旁白“小说须用虚、实、伏、映”即为一例)。凡此皆大悖常理,为其同时期作家作品所仅见。
复次,本书颇喜采一人倒叙法,借独自或对话将许多奇人、奇事、奇情陆续带出。作者自称此乃“挖云补月法”(见卅二回),实为旧说书人陋习;偶一为之或以特殊手法表现固佳(如芥川龙之介《罗生门》与金庸《雪山飞狐》),但滥用则冗长难读,不足为训。好在作者文笔生动活泼,绘声状物均极传神;因之金书明快流畅,颇值一阅。
早期朱氏诸书均分由天津“正华出版部”“平津书店”及北平“北京书店”(平津与北京为连锁书店)出版。由于本书之原刊本未见,笔者乃搜集过去台、港两地翻印之俗本互参编成。特附此以供读者参考。
二、《七杀碑》
本书为抗战胜利后作品,上海出版,共分为廿七章,都四十万言。在朱贞木小说中,本书较为平实;但文笔流畅,给构严谨,对话亲切有味,寓有至理,因而最负盛名。
“七杀碑”相传为明末流寇张献忠所立(在四川成都),碑文曰:“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善以报天。杀!杀!杀!杀!杀!杀!杀!”此即本书取名之来由。
但耐人寻味的是,本书虽以明末为历史背景,不唯自称“八大王”的张献忠从未登场,即使书中提及,亦不过是轻描淡写,点到为止。反而全书以主角武举人杨展的“侠”“情”故事为小说基调,唯作者写此亦与众不同。
本书所主张的侠义精神,特别强调“慈悲为怀”的广阔胸襟。诚如作者借杨展于粱上刻字所云,具“英雄肝胆,儿女心肠”八字者,方为真侠义:“有了英雄肝胆,没有儿女心肠,无非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算不得英雄。有英雄肝胆,还得有儿女心肠;亦英雄,亦儿女,才是性情中人;才能够爱己惜人,教人民于水火,开拓极大基业。这里面的道理,便是英雄肝胆占着一个‘义’字,儿女心肠占着一个‘仁’字。”(见第廿七章)试看同一章中,作者透过齐寡妇之口痛斥张献忠是“不顾民命”“凶杀如魔”;说他“出之以邪,终难成事”,而杨展“出之以正,便能日起有功”。两相映照,岂不是已从侧面点出《七杀碑》具有反讽意味的书名与主题了吗?原来其故在此。
至于所谓“儿女心肠”则一语双关:既指侠者须有菩萨心肠,又指侠者之儿女情长。因此男主角杨展周旋于众女之间(包括瑶霜、锦雯、三姑娘、九奶奶及齐寡妇),到处留情,无往不利,固为题中应有之义也。唯此书尚未至“一床数好”地步,要等《罗刹夫人》出版,方掀起武侠小说界的情海波涛。
本书在人物刻画上,以“川南三侠”之亦庄亦谐、神出鬼没最为生动。尤其是“铁脚板”这一角色,更是形相突出,如闻声。想必是这一类江湖人物,心志单纯,容易描摹,而其本身又深具传奇性,较能讨好之故。
值得一提的是,此书中的“川南三侠”与郑证因《鹰爪王》中的铁笛丐侠崔平、活报应上官云彤等小说人物造型、习性,均直接影响到卧龙生的处女作《风尘侠隐》。而鹿杖翁之名亦为金庸“借”入《倚天屠龙记》中去。至于武功方面,掌力如“五行掌”“五毒手”“琵琶手”,轻功身法如“移形换位”;独门暗器如“蝴蝶镖”“七星黑蜂针”等等,皆莫不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台、港武侠作家所套用。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大体说来,本书故事偏重写实,甚少浮夸,即或为绽情节曲折多变,偶作惊人之语,作者亦能收束以平常之事,庶不致落于荒诞不经。唯一在引证史实上之错误,乃系哥老会(洪门嫡系)不应出现于明亡之前。再者,作者不时自幕后现身,插科打诨,此又不脱旧说书人之故习了。本书原刊本未见,亦对照早年台、港之翻印本编成。小说故事似未完,并此存疑,以就教于方家。
三、《蛮窟风云》
本书为抗战胜利后作品,民国卅七年(1948年)春由北平北京书店、天津平津书店(上海有分店)同时出版,共分为卅章,都卅余万言,初版原名《边塞风云》,后改今名。本书故事以明代世袭黔国公沐英后人平服滇南八寨酋乱为经,以各路江湖奇侠与秘魔崖九子鬼母一派之武林恩怨为纬,点染穿插,乃敷演成篇。
由作者塑造人物与场景道具上可以明显看出,本书深受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之影响;特别是书中的九子鬼母及其门徙,竟完全是由《蜀山》里的鸠盘婆及“秘魔九鬼”蜕化而成。亦唯如此,本书写景彩笔纷披,竟可与还珠功力悉敌,而非同辈任何作家所及。
本书最大“奇”处,是三分之二以上为小说人物“独自说书”;前后共计十次,每次从两千言到五万言不等。在作者来说,原想借“穿针引线法”“挖云补月法”等小说技巧,将书中人物一一带出;并欲借各个不同,人物之口以整合、拼凑一桩事实。但因每一角色“独白”部分太多太长(十次大段独白后始见正文主脉);而“说书”时作者浑然忘我,说得痛快,竟以其“全知观点”来代替书中人的“一知观点”来叙事,乃犯兵家大忌!因此笔者迫不得已而将本书第六章红孩儿补叙往事的“话中话”部分(约三万字)改为客观叙述文字,以求符合小说基本原理。
虽然本书有此技巧上之弊病,但作者文情之茂美、布局之奇诡、打法之精采以及创造奇形兵器、暗器之能耐,在在令人激赏。特别是第十三章写阿迷狮王普辂初遇九子鬼母一折,更是妙语如珠,层出不穷,尤见作者之才华巧思。唯此书并非其苦心经营之作,在小说之结构与布局、桥段上,漏洞颇多;参见笔者眉批评注,便知究里。
本书之原刊本为“平津版”,无分段、胡标点、乱分回,品质颇劣;经本《大系》重新整理后,可得善本矣。 四、《罗刹夫人》
本书为《蛮窟风云》后传,亦由“北京”“平津”两家连锁书店出版;共分为卅三章,约近四十万言。本书开场描写金驼峰异龙湖及“龙飞豹子”之来由,几乎与前传所叙完全一样;然前传于此,除了卖弄文笔外,可谓无的放矢,而后传则内中大有文章(即藏金之秘)。其次,本书人物亦颇擅于“独自说书”,唯不似前传问题之严重。以论布局、桥段,实远在前传之上;而其悬疑性、趣味性更犹有过之。但作者由幕后走到幕前,现身说法(如第四章末谈情说爱)干扰小说进行,则为智者所不取。
从书名上看,似乎《罗刹夫人》是从前传末一章罗刹女(为九子鬼母三女徙之一)离奇失踪而来。不然!此书所谓罗刹夫人不但另有其人,而且还有新旧、老少、真假、生死之别。作者以其生花妙笔一步步将读者引入其预设的迷难幻境,乃将“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小说效果,充分发挥,的确可圈可点。罗刹夫人(正牌)、罗刹女与沐天澜之间的“三角恋爱”为本书之主题。作者写情写欲,写春光之旖旎,均为别书所罕见;而其所建构的众女倒追男、“一床三好”模式,却被五十年代台湾武侠作家奉为圭臬。此外,本书酿造之诡异气氛、曲折离奇笔法,亦唯有金庸能学步,且由此更上层楼。
另值一提的是,本书第廿四章写罗刹神话、白国因由以及大理境内有关“天龙八部”之种种传说,或为金庸后来构思《天龙八部》小说灵感之泉源。是耶非耶?则有待读者自行“比较武学”了。
《虎啸龙吟(上下)》写于抗战时期,共四十三回约六十万言,为朱贞木作品中极罕见之章回体武侠小说。故事大意是叙述一干江湖侠士心存明室,乃组织义军协助“太平天国”起事,意图推翻满清。不料洪秀全骄狂自恃,拒纳忠言;彼等见事无可为,遂飘然远隐,不知所终。全书十九俱以反清志士如何相识、结交、缔盟的经过为主,对于揭竿起义与两军对垒之战事,着墨不多。
《虎啸龙吟》被称为民国武侠小说“北派五大家”之一朱贞木的后期创作代表作品。全书写得惊险离奇,环环紧扣,布局奇诡,侠情兼备,笔法细腻,不拘传统,既有北派作品雄浑飞扬之神气,又借鉴了南派作家“武侠、爱情、探险”相结合的故事结构,堪称一部融南北派风格于一体的武侠力作,同时它也为旧派武侠小说创作画上了完美的一个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