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一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孩子早早地穿好衣服,从屋里出来,他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太阳早已升起来了,可他的父母还没有起来,孩子穿衣服的时候,看到他们的睡相如同在搏斗,又像是垂死挣扎。他从炕上往地下跳的时候,发出咚的一声,也没有惊动他们。要是在往常,这个时候他们早就醒了,做饭的做饭,浇菜的浇菜,尖利的呼哨将落在金针上的麻雀吓走,玫瑰在菜园子里举着露珠。
孩子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后,打来一小桶水,掺进一堆土里。小水桶只有一只罐头盒那么大,上面系着手提的铁丝。太阳照在他们的瓦上,窗前亮晃晃的。层层叠叠的瓦,一只鸽子蹲在上面,发出咕噜咕噜的胃痛似的叫声。孩子开始蹲在院墙下捏泥人。这个早晨和所有的早晨一样,不能说多么寂静,远处和近处都有一些声音,孩子只顾捏泥人,只是没有注意罢了。人们都起来了,无论大人还是孩子,每个人都要或多或少,或大或小地发出一些声音,有的与自己有关,有的与别人有关。
孩子将手中的泥分成均匀的几块,摆在眼前,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他的母亲蒸馒头时的情景,她也是这样,将面均匀地分成一块一块的。……我给他们做一盘包子吧。孩子对自己说。他的脚边有一些颜色纷杂的碎玻璃,他捏起一些包进泥里。这时,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依依上升的炊烟和明亮的火,白茫茫的蒸气弥漫过来,很快就将他罩住了。
不久以后,孩子转过头,他看到屋门开了,他的父亲神色疲倦地从里面慢慢走了出来。父亲形容枯槁,仿佛卖了一夜的力气。孩子的手里握着一团泥——一只包子的雏形——眼睛望着刚刚起来的父亲。做父亲的起初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儿子,他蹲在院墙下显得太小了,很不起眼。父亲仰起头在朝天上看。
天有什么好看的?孩子想。天空里现在什么也没有。
父亲在院子里站了很久,早晨的阳光披挂在他的身上,有一阵子,他闭上了眼睛。孩子一边看着父亲,一边将泥团放在手里揉着,玻璃馅被挤压出来,孩子尖叫了一声。
父亲终于发现了院墙下的孩子。他慢慢地走过来,用一种吃惊的不认识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孩子。父亲的样子使孩子觉得他异常口渴,又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回去喝水。孩子的一只手很疼,他已经不再使用那些颜色纷杂的玻璃馅了,将它们连泥弃置在一边。现在,在父亲的注视下,他将一只手里握着的一团泥倒到另一只手里;他感到脸上有点儿痒,伸手挠了几下。有一种东西微微地吹拂着他的脸,使他感到很痒,那是父亲的呼吸。
后来,看了一会儿,父亲就对孩子说话了。
“昨晚你怎么了,那么拼命地哭?”父亲看着孩子的脸,轻声问道。
孩子愣了一下。“谁哭了?”孩子说,“你才哭了。”
“还敢说你没哭?”父亲说,“晚上的饭让你闹得都没吃成。我们都以为你在外面见了鬼,中了邪。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哭。”孩子说,“我真的没哭。我从街上回来就睡着了。”
“有甚事你就说么,”父亲说,“做甚非要那么拼命地哭?”
“我真的没哭,谁哭了?”
“你是不是在街上看见甚了?”
“我没看见。”
“五仗,我和你妈都让你折腾怕了。告诉你,以后再不能那么刺激我们了。啊?我们受不了,我们要是让你刺激得有了毛病,变成两个疯子,你还能有甚好结果?难道你愿意和两个疯子天天生活在一起吗?”
“我没有刺激你们,我从街上回来后就睡着了。我也没吃晚饭吗?”
“你在街上,有人惊吓过你吗?”
“没人。”
“经常有人把树皮做的面具戴在头上,那叫‘鬼脸’,你看见了吗?是不是有人用‘鬼脸’恐吓你?他们常躲在一些没人住的烂房子里,你刚从墙外走过,他的头就伸出来了,高一下,低一下,一会儿有,一会儿又没有了。”
孩子摇摇头,吃惊地看着父亲。夏天里“鬼脸”很多,可父亲说的那又是什么?孩子感到自己的身上很热,他蹲在这里已经半天了,但一直什么也没有捏成。
“既然甚事也没有,那么,你为啥要那么拼命地哭?我不明白。”
“我没哭。我没哭。”
孩子忽然不说话了。父亲的话越说越重。孩子将泥团托在手里,望着父亲从自己的身边离开,又望着他走向门口,消失在门外。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他又回来了,这次他没有在院子里停留,而是直接回到了屋里。孩子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很怕他再走过来,蹲在这里没完没了地盘问自己。拿什么回答他呀?该说的都说了,他只是不信。他没哭过,他也没有刺激他们。他从街上一回来就睡着了,他们一定是把别人家的哭声听成是自己家的了。他暗自想着。又过了一会儿,他看到母亲也从屋里出来了,她的眼睛下面有一些乌青,像是被人打过。母亲心事重重地走着,似乎没有注意到蹲在院墙下的孩子;孩子正看着她呢。甚叫刺激?那是咋个一回事?很严重很危险吗?孩子眨动眼睛,仿佛要从手里的那团泥上找到一个令他满意而信服的答案。父亲刚才说他不明白自己的孩了昨天晚上为甚要那么拼命地哭,孩子想,有的事情他还不明白呢,比如,昨天晚上他很早就睡了,可他却一口咬定他哭了很久,他哭了吗? 院子里的阴凉在逐渐减少。那凌空突出的屋檐仿佛马失前蹄。
P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