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午后时光的推移,黄色的云朵开始在穆罕默德·阿里广场的上空聚集,留着一星半点的云卷朝着利比亚沙漠的方向飘去。从西南方吹来的风静静地掠过易卜拉欣路,穿过广场,把沙漠里的凉意带到城里。
那就下点雨吧,泼潘提恩想:快下雨吧。他坐在一家咖啡馆门前的铁质小桌边,抽着土耳其香烟,喝着第三杯咖啡,长外套则搭在旁边椅子的靠背上。今天,他穿了浅色花呢衣,戴着一顶毡帽,上面系着一块平纹细布,以保护脖子不受暴晒;他对阳光总是有些戒心的。云聚拢过来,天渐渐阴了。泼潘提恩在座位上挪了挪屁股,从西装背心口袋里拿出一块表,看了看时间,又放了回去。他转过身,看着广场上熙熙攘攘的欧洲人:有的人正急着进奥斯曼帝国银行,有的人在商店橱窗外溜达,或坐在咖啡馆里。他精心设计了自己的表情:沉着淡然,却又带着浪子的期待;他就像是要在这里和女士约会。
所有这一切都是做给那些关注者们看的。天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其实,他们就是指老牌间谍莫德威尔普的那帮手下。不知为何,人们总喜欢在提到他时加一句“老牌间谍”。这也许是一种复古的用法,在过去,这种昵称是对英雄主义或男子气概的一种褒奖。或者,这可能是因为一个世纪正迅速走向尾声,随之终结的是一种间谍传统——那时,人们默认一切应依绅士风范来行事;那时,伊顿公学的操场塑造了(可以这么说吧)入伍前的行为操守,所以,“老牌间谍”这一标签可以确保那人在这个特别的上流社会占据一席之地,直到死亡——个体或集体意义上的死亡——以刺芒使之永归宁静。而泼潘提恩本人则被那些关注者们称为“单纯的英国人”。
上个星期在布林迪西,他们如往常一样不断地展现同情心,这给予了他们某种道德优势,他们懂得自己的做法令泼潘提恩无法回敬。因此,他们谨小慎微地设计追踪路线,冷不丁地与他在旅途上相逢。同样,他们也效仿了他的私人策略:住在客人最多的酒店,坐在游客爱去的咖啡馆,总是选最光明正大的路线旅行。这当然令他尤其气恼;就好像这种巧扮的单纯是泼潘提恩的发明,只要是别人——尤其是莫德威尔普的间谍们——用了这一招,那就属于侵犯专利。如果可能的话,他们还会盗用他那儿童般的眼神,那胖天使般的微笑。对于他们的这种意气相投,他近十五年来一直是唯恐避之不及;那时是1883年的一个冬夜,在那不勒斯的布里斯托酒店大堂里,你所认识的间谍共济会全部成员似乎都在那里等待。他们所等待的,是喀土穆的沦陷,是阿富汗危机的不断恶化,直到人们可以称之为世界的末日。他去那里见到了已显老态的莫德威尔普,这位赢家或大师;他知道在这场游戏当中,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他感到这位老人的手关切地摩挲着他的手臂,听见对方真诚的私语:“事情快到头了;我们也许都会参与,所有人。要小心。”如何回应?还能怎么回应?只能是小心观察,几近急切地寻找虚情假意的蛛丝马迹。当然,他什么都没找到;于是,他很快怒火中烧,无法掩盖自己的无助之感。在此后的历次遭遇中,泼潘提恩都是如此这般,搬起石头却砸了自己的脚,所以等到了1898年的炎夏,他已俨然练就了一副冷石心肠。他们还继续用这种屡试不爽的方法:从不追踪他的生活,从不破坏行规,虽然做有些事已成了他们的乐子,但仍克制行事。
他如今坐在这里,怀疑在布林迪西见到的两人是否有谁跟踪他到了亚历山大。他可以肯定在威尼斯的船上并未看见他们,但这种可能性还是存在。有一艘奥地利劳埃德的邮轮从的里雅斯特出发,中途经停了布林迪西,这是他们唯一可选的另一艘船。今天是星期一。泼潘提恩是周五离开的。的里雅斯特的船周四起航,周日晚些时候到达。所以:(1)第二糟糕的情形是,他还有六天时间;(2)最坏的可能,他们已经知道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已在泼潘提恩之前离开,并且已经到了这里。
P75-77
在我记忆中,这些故事写于1958到1964年之间。其中四篇是我在大学里写的—第五篇《秘密融合》(1964)才算像出自一个出师的学徒之手,而不是练笔之作。你可能已经知道,重读自己二十年前写的任何东西,都会对自尊心造成巨大打击,甚至包括那些付讫的支票。重读这些故事时,我第一反应是“噢,天哪”,同时还感受到了身体不适。我的第二个想法是彻底重写。这两种冲动还是被中年人的沉静压制了下来,我现在假装已经达到了一种清醒的境界,明白自己当时是怎样的一个年轻作者。我的意思是,我不能完全把这家伙从我生命里抹掉。另一方面,假如通过某种尚未发明的技术,我能和他在今日邂逅,我会乐意借钱给他吗?或者为了这次相逢,甚至愿意去街上喝杯啤酒,聊聊过去的事情?
我应该警告那些哪怕最善意的读者,这里有一些非常令人腻烦的段落,也充满了年少无知犯的错。同时,我最希望的是,尽管它们不时有点装腔作势,傻里傻气,设计不周,但让故事留着这些破绽是有用的,它们能说明那些刚入门的小说家会犯哪些典型的错误,提醒年轻作家最好避免某些做法。
《小雨》是我发表的第一个短篇小说。一个朋友在陆军服役两年,其间我正好在海军服役,是他提供了故事细节。飓风确实发生过,我朋友所在的陆军通信小分队承担了故事中所描述的任务。我对自己写作最不满意的东西,大部分都以萌芽和更为高级的形式体现在这里了。我当时没能认识到,首先,主人公的问题真实而有趣,本身就足以发展成一个故事。显然,那时我觉得必须额外加一层雨的意象,必须要用《荒原》和《永别了,武器》的典故。我那时写作的座右铭是“要有文学范儿”,这点子很糟糕,完全是我自己捣腾出来的,而且就照这么做了。
还有我糟糕的耳朵,同样令人尴尬,它们破坏了很多对话,尤其是结尾部分。我那时对不同地区口音的认识还很浅薄。我曾注意到军队的人说话都被同化成了一种美国乡村基调。没多久,从纽约来的意大利裔街头小混混说话听上去就像南方农村人了,佐治亚州的水兵休假回来后,抱怨没人听得懂他们说话,因为他们的口音就像是北方佬。我来自北方,听到的所谓“南方口音”其实就是这种在军队里通用的口音,而不是别的。我以为自己听到了弗吉尼亚东部老百姓把/ow/音发成了/oo/,其实我不知道在真正的南方民间,不同地方(甚至是弗吉尼亚的不同地方)人们说话的口音都大为不同。在当时的电影中,这个错误也很明显。具体来说,我在酒吧那一段的问题,不仅是我让一个路易斯安那州的女孩刚开始就用我没听真切的南方东部二合元音说话,更糟的是,我坚持使之成了情节的一个要素—它对于莱文而言很重要,所以对故事发展也如此。我的错误是,在自己还没一副好耳朵之前就去炫耀听觉。
在故事的核心,最关键、最令我不安的,是我的叙事者(他几乎等同于我,但不是我)处理死亡主题的方式非常糟糕。当我们说起小说的“严肃性”时,最终谈的其实是对死亡的态度——譬如人物面对它时会如何行事,或当它并非近在咫尺时,他们如何应对。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但这个话题很少向年轻作家提及,可能是因为他们尚处于打磨技巧的年纪,这种建议提了也是白搭。(我怀疑奇幻小说和科幻小说之所以能吸引那么多年轻读者,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些书改造了空间和时间,人物可以轻易在时空连续体中任意旅行,因而得以摆脱身体面临的危险和时间流逝的定数,所以死亡也往往不是什么问题。)
在《小雨》中,这些人物在用未成年人的方式对待死亡。他们逃避:他们睡懒觉,用委婉语谈论死亡。当他们真的提到死亡时,就试着插科打诨。更糟的是,他们将之与性搅在一起。你们会发现在故事结尾,似乎发生了某种形式的性事,虽然从文本中难以确定。语言突然变得花哨难懂。也许这不仅仅是出于我年少时对于性的紧张。回想起来,我觉得这可能是出于整个大学时代亚文化中的一种普遍紧张。这是一种自我审查的倾向。这也是《嚎叫》《洛丽塔》和《北回归线》的时代,这些作品在当时激起了执法部门的过度反应。甚至在那时能读到的一些美国隐晦色情读物中,都会用极其夸张的象征手法去避免描写性行为。今天,这似乎都不再是问题,但在当时它确实是人们写作时能真切感受到的一种限制。
……
我不仅仅让长岛的空间更为复杂,还在将整个地区画出一道线,然后把它撬起来,全部迁移到了我从未去过的波克夏。这又是我玩过的贝德克尔式花招。这一次,我的细节来源是波克夏的当地导游手册,那是1930年代公共事业振兴署的联邦作家项目的产物。那一套关于各州和地区的书都非常好,现在在图书馆也许还能找到。阅读这些书很长知识,也很令人愉喻悦。事实上,这本关于波克夏的书中有些东西实在是非常好,细节丰富,感情真挚,我在盗用时甚至感到很羞愧。
我现在已经搞不懂为什么当时要这样移花接木。将个人经历转放到别的环境中,这种做法至少可以追溯到《小雨》。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我当时对那些“太有自传色彩”的小说很不欣赏。不知从何时起,我就有了一个认识,那就是个人生活与虚构作品毫无干系,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实际上并非如此。而且,我周围有很多反面的证据,不过我却故意视而不见。彼时和现在能打动我、令我愉悦的小说,无论是否出版过,都恰恰是那种从现实生活的共有层面、从深处去发掘和撷取(这并不容易)的东西,是小说家使之熠熠生辉、真实无比。我当时根本不理解这一点,哪怕只是简单的理解,对此我觉得很羞愧。也许,这让我付出了不菲的代价。无论如何,我这个傻小子当时只是更喜欢那些花哨的脚法。 也许这其中还有另一个因素,那就是幽闭恐惧症。当时不止我一个作家觉得需要伸展手脚,需要走出来。这也许归因于我们当时在学院里感受到的闭塞感,它使得美国式传奇历险变得分外诱人,而在我们看来,“垮掉派”作家过的正是这种生活。各种领域和时代的学徒们都急不可耐地想出去闯荡一番。
写《秘密融合》时,我就开始进入了这一阶段。我已经发表了一部小说,觉得自己有了一技之长,但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应该闭上嘴,去倾听周围的美国声音,甚至应将目光从那些纸质的素材中挪开,去注视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美国现实。我最终出发上路了,去拜访凯鲁亚克写到的地方。那些小镇、灰狗大巴车的声音和廉价旅店就进入到这个故事中,我对此还是挺满意的。
我并不是说它很完美,明白吗,根本不是这样。比如说,孩子在有些地方显得不够聪明,和1980年代的孩子完全没法比。我也能轻易看出这个故事中对超现实主义的运用很笨拙。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想象这里面有些东西是我写出来的。在过去的一二十年里,肯定有某些精灵溜了进来,然后对它动了手脚。但是,从我起伏的学习曲线上可以清楚看到,我很难指望自己在这个积极或专业的方向上持续太久。我接下来写了《拍卖第49批》,它在上市时被标成了“小说”,我在这本书中似乎忘记了大部分我认为自己当时已学到的经验。
《慢慢学》收录了托马斯·品钦青年时代于1959年至1964年发表的五部短篇小说:《小雨》、《低地》、《熵》、《玫瑰之下》和《秘密融合》。每一篇都包含着品钦小说创作标志性的主题与技法,更透露了许多有关他成长轨迹的线索:他的海军生涯、对勒卡雷的致敬、痴迷“熵”的起源……
托马斯·品钦与塞林格,美国文坛两位以躲避公众而著名的小说大师。然而,品钦说自己与塞林格不同,他不是“隐士”。多年来,品钦公开的照片止步于大学时代的档案,获得美国全国图书奖时,出版方安排了演员替他领奖。他虽然不曾露面,也在动画《辛普森一家》和YOUTUBE网站上现身(声)多次。他保持自己的生活方式,并不拒绝与外界交流。《慢慢学》中收录了他在1984年为首版所写的自序,作为中年成功作家,他分析了当时作品的缺点,袒露了年轻时写作的青涩。对于一向不愿出现在公众面前的品钦,这篇坦率的自序意外地成为了解他思想世界的重要线索。短篇集中的5篇作品写于1959年至1964年,是他22岁到27岁的青年时代。在自序中,他认为保留这些有瑕疵的练手作品是有必要的,告诉写作者会犯的那些典型错误。此外,对于那些迷失在《万有引力之虹》之中的读者来说,这5篇风格气质各异的作品,向读者提供了了解品钦小说的独特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