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的是番薯干。乡亲们在刨削的时候哪有工夫去皮呀,可能也舍不得去皮(粮食紧张,有皮分量重呀)。天闹灾,这番薯个头也长得小,短短的一根中,两头都是皮还沾着泥,直接去煮还真不行。
我每每放学回家就看到,外公坐在堂前问的椅子上,耐心地将番薯干两头的皮剪掉,洗了几次后再掺进米里煮。这说来也有点奢侈,人家吃不饱的时候,我们还在剪番薯皮。但当时外公是为了让我们在长身体时吃得好点,就这样地费心费力。煮成饭了,外公往往先把饭中的番薯干扒拉到自己的碗中,再给我们盛饭。这样,我们的碗里基本上都是白米饭了。小孩也不懂谦让,还觉得大人这样做是应该的。但自然也把这举动无意识地记在心里了:做男人,是要这样吃苦在前的。
外公自己极节俭,但他却不限制我们小孩读书上的花销。“文革”期间,刚好是长学问的时候,每当借得一本好书(常常是“禁书”),就会连夜一口气读完它。在外婆为心疼电费而唠叨时,外公总护着我们。他的堂兄弟中,有一位自学俄文成才、译著等身的翻译家,时常被他用作鼓励我们好好读书的榜样。我表弟后来苦读外文,外公早年的鼓励一定是最初的推力。
外公写得一手好字,又和善。邻里老人就常常找他代笔写信。他一落笔,习惯把一页信纸写得满满的,把他们的心意都在纸上倾注满了,有时连纸的背面都写上了。写到这里,自然忆起了那句名诗:“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这密密的写,使让外公代笔的老人们十分满意,觉得那才是真正地将一份思念变成了沉甸甸的家书。于是,找他的人更多了,这自然是义务劳动,他却乐而不疲!我从小爱惜纸张,一直到正反面都用了才舍得扔掉,至今亦然,就是受了外公的影响。
我下乡时,他怕我学坏,差不多半个月就会来一封信,吃饭如何,农活重否,和队里的人关系怎样,等等。这时读信,就觉得外公成了外婆了。有次翻检旧箧还发现了两封信,很珍贵地保存起来了。可惜,后人还能体会其中的滋味么?
外公是街道的小组长,“文革”前主要是动员居民打苍蝇、灭蟑螂什么的。另一个要务则是调解,张家李家动手打架了,王家的婆媳闹矛盾了等等,往往来请小组长过去讲公道。我们家吃饭时,老有别的墙门(东南一带的人将类似四合院的房子冠以“墙门”这称呼)的人心急火燎地过来叫外公去劝架。我有时跟过去看热闹,看着外公三言两语就把双方摆平了,很是佩服。许是他平时很讲公道的缘故,巷子里的人们就称他为“范先生”了。
那年横扫“四旧”的风,也刮到了我们的小巷。我家租住的是老实巷24号里的两问房,房东也和我们住一个墙门里。这家人多势众又有钱,平时很看不起我们这家老的老小的小的。有一天,乡下有人上来贴大字报,揭发他家是漏网大地主,把他们搞得灰头土脸的。我高兴死了:吓,你们也有今天!
晚上,外公把我叫到跟前,很严厉地说,你不许跟着别家小孩起哄,不许叫那老太太是地主婆!我从来没见过外公这样严肃过。自己是弱者,还被人家欺负过,却不落井下石。也许,只有内心强大的人才是这样的吧。
小巷斜对门的22号住着一位陈姓老太,当时有60余岁了。她的婆婆80多岁,俩人相依为命。有天下午,红卫兵来抄家,说陈是资本家的小老婆,家产都是工人的血汗,全部要充公。来了好几辆黄鱼车,要把她家的东西都拉走。
外公一看急了,就过去找了个头儿模样的人说,你总要给人家留些过日子的东西呀,被子、衣服不能拿走!这帮人才收敛了一些,弄了些硬木家具和字画走了。陈老太第二天过来,千恩万谢地要塞些钱给外公,外公怎么也不肯收。
其实,头夜他落了我外婆一晚上的埋怨。因为我家的成分也不好,泥菩萨过江自身尚且难保,外公还这样引火烧身。万一这带头的人火了起来,来查查我们家的底细,或者将我们家也一起抄了,不就连老本也赔进去了吗?
外公虽然是大户人家出身,但是还在娘胎中,他父亲就过世了,家道败落,寡母孤儿相依为命。及长,学得一手好算盘,又命薄心傲不肯屈身求人(他舅舅陆家号称“宁波西半天”),打了半辈子工无所积蓄。生育了一儿两女,虽各有工作却各有难处,外公到老还得替儿女们带养小孩。
这样的艰难人生中,从没听外公吐一句怨言,却总是乐呵呵的,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外婆有时要数落他,他就避开,等夜深才回,外界不大听得到他们两人吵架。
P6-8
转眼已是2016年年底了,《海上丝语》这书从起意到付梓,竞费了一年的时间,这是始料所不及的。
虽然,交通、电讯比以前不知发达了多少,但办事的速度似乎并没有提高多少。也许被潮流裹挟太紧,也许心有太多旁骛,也许拣芝麻掉西瓜,我这样地自我剖析着……
一本书的出版,往往是人生一个阶段结束的标志。《海上丝语》的出版,是我职业生涯结束的句号。
旧的结束,其实却是新的开始。问题是:你往哪儿去?
岁暮之际,正好盘点;人人暮年,正好回顾。
记得有这样一种说法,人的一生有七次大变的机遇。如能真正抓住了这七次之变,你的人生就比较圆满。我抓住了吗?
19岁时的插队落户,是我的人生第一次大变。此事由不得我做主,只能随波逐流。但在这下乡的五年中,没有颓废,没有沉沦,更没有堕落,而是努力地适应艰苦的劳作,努力地读书自学,也算是自我的救赎和提升了。不敢说抓住机遇,只能是打个平手。
25岁时的回城潮,进了商业单位工作,是我的人生第二次大变。这也由不得我做主,只能随隅而安。在到新闻单位之前的五年中,没有因生活的安逸,没有因小家庭的组建,而放弃求知求学。数年间也混得大专文凭,为日后的进步打下了基础,算是小胜。
30岁时的进宁波日报社工作,是我的人生第三次大变,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谋变。在这期间十二年中,从财贸记者到版面编辑,从版面主编到部门主任,又从编辑系统到自办发行当起行政领导,得到了扎实的锻炼,也算新闻界中的行伍出身吧,应是中胜。
42岁时的进人民日报社工作,是我的人生第四次大变。既是时势造就,也是自主谋变的结果。邓公南巡讲话后,1992年10月,人民日报社在沿海开放城市设立记者站,以适应改革开放的新形势。其时,我已上调中共宁波市委宣传部任新闻文艺处处长,并准备择机去宁波开发区工作。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人生最大的选择放在我面前。追求权力的话,留在机关做官,迷恋金钱的话,就下海经商;而追求新闻理想、完满记者梦的话,那就要去国内第一大报一一人民日报社。
老实说,当时对去人民日报后的地位与名声的考虑,真没有太多。而去开发区当国企老板的地位与名声,至少在宁波这地方还真不低,至少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时候是这样。
像我这样20世纪50年代初出生的人,从小接受革命的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教育,明知道当记者之苦:这是求人跑腿的活,这是熬夜耗人的活,这是远离权力与金钱的活;但也知道当记者之好:这是工作自由度比较高的活,这是稍能体现个人意志的活,这是说不定能微微影响一点当地历史的活。那么,当记者,就当一个中国(也可能是全世界的)最大报纸的记者吧!我就抱着这样的并未深思熟虑的想法去应试应聘了。
1992年12月下旬,我拿着介绍信去人民日报社报到时,心里其实很忐忑不安。
有人说,人民日报社是藏龙卧虎的地方,你一无文凭二无背景的人去了,有好果子吃?我说,一个单位总要有干活的人吧。有人说,中央新闻单位里有个别人抱团结伙、以稿谋私,复杂得很,小心被拉下水了!我说,我以简单对之,我以慎独对之。
25年过去,四分之一世纪后回头看,不知我被同化了,还是我的初心依然?这本集子里的文章可能会回答一二。我想,在这人生的大考之中,还是站住了吧,至少无愧我心!
12年前,第一本小册子出版时,自己曾说,会继续写下去的。12年后,又一本小册子出版时,我继续说,会写下去的。
身处急剧变革的时代里,身历跌宕起伏的变化中,要写的东西太多!而写作,不但是我生活的需要,也会是我一生的陪伴。这就回答了前面往哪儿去的问题,就让文字来延续我短暂的生命。
让我们在文字中再见面!
2016年12月27日
人生,应该每十年对自己有个小结。
从2005年春到上海工作,至今十年有余了。
这十年,有五次重大的身份转换:第一次,从一个省(市)的人民日报社驻当地的首席记者,转换成了报社直属新闻单位的业务领导。第二次,年满六十岁,从新闻工作者转换成了年老退休者。第三次,被侨资企业聘用,当起了一家大型粮油集团的顾问,又从退休者转成了打工仔。第四次,发挥余热,修编《上海地方志·报业卷》。第五次,回归自我,继续码字。
变化,不可谓不大。唯有变,才有丰富多彩的人生,才有所感,才有了这些文字。这期间虽然各地奔波,琐事众多,但搜集删节后,还有十来万的文字累积。敝帚自珍,就结集出书吧。对自己,是交代;对朋友,是践诺;对旁人,或有助益,也是文字的结缘。
按所写的内容,全书分为三辑:第一辑:家国情怀,写的是对亲友的怀想和生活中的思悟。第二辑:激浊扬清,搜集了这些年发表在《人民日报》与“人民网记者博客”等媒体上的评论文字。第三辑是:风花雪月,可以说是自己的心情笔记。当然,这中间的界限只是相对而言。
书名《海上语丝》,也没有太大的讲究。“海上”,也即上海之谓。自己这些文字在当下信息的急风狂雨之中,不过就如几条雨丝一样。又记得,鲁迅等先辈早年办过文学刊物《语丝》,所载的杂感、随笔、小品都很有影响。用“语丝”一词,以附骥尾。
出书,其实还有一个深层次的原因。年轻时在农村插队落户,趁夏夜凉快,生产队隔三岔五就要青壮劳力们挑百多斤重的谷担,去五六里路开外的公社粮站交售“爱国粮”。刚去时,挑不动,常常落单。归来时,有月光还好,明晃晃的看得到路。如是月末或阴天,远处或有飘忽的灯火,这路就只是手电筒前的小小一圈了,只能凭着记忆摸索方向。四周一片浑黑,蛙声倒是喧嚣,这时只好唱歌给自己壮胆,想些开心的事情给自己打气。现在这些结集出版的文字,我觉得,如同当年在黑夜里唱给自己听的歌声,为自己的人生旅途壮胆打气!
集中有篇文字《不可为而为之》这样说:人人都知道,生命终将结束,赤条条来,撒开手去,不带走一丝一毫。然而,生命之花既然开了,就让它恣情怒放吧,就让它千姿百态吧,就让它绚丽多彩吧。
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在短暂中保留永恒,在飞逝中定格片刻,在追求中体现价值。这种刀锋上的舞蹈,这种极限中的努力,才是对生命最好的尊重吧。
是为序。
范伟国
2016年06月30日
《海上语丝》是作者范伟国2005年后至今在上海工作期间撰写的新闻评论、散文游记和博客文章的汇集。作者涉猎广泛,见解独到,议论精当,文笔扎实,文字精练,从个人的所见所闻中知微见著,在谈笑风生中传播理论与知识,有较强的可读性,可供新闻工作者、教育工作者、文艺爱好者等读者参考。
按所写的内容,《海上语丝》一书分为三辑:第一辑:家国情怀,写的是对亲友的怀想和生活中的思悟。第二辑:激浊扬清,搜集了作者范伟国这些年发表在《人民日报》与“人民网记者博客”等媒体上的评论文字。第三辑是:风花雪月,可以说是作者自己的心情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