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马
一些人嫌碧螺春淡。碧螺春就要淡,它用它的淡,固执地给喝茶者留下印象。或许多年以后,花前月下,波澜不兴,我们又会回忆起碧螺春来,觉得这淡,如此典雅,哦,原来碧螺春一生修养,就修养这淡。
碧螺春的淡,淡而有味,“人淡如菊”,一位窈窕淑女肌肤粉嫩身材娇小跳出红尘之外。碧螺春是寂静之茶,没有欲望。我喝正山小种能感到此茶的欲望,生命之热,呼风唤雨。这是两种风格,硬作比较的话,“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碧螺春是王维山水诗;而正山小种,总会让我想起“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韩愈的文气。
“欲造平淡难”,所以碧螺春真不容易。喝它不容易,我写它也不容易。
喝碧螺春需要意会,会心一笑。
喝碧螺春能喝到会心一笑,凡事也能“归绚丽于平淡”。
这时候好像偏偏又来一个唐太宗,竟然觉得碧螺春绚丽。这么绚丽,全在不露声色之中。不露声色,露了香气。碧螺春香气是绚丽的,花果香是碧螺春的个性。说碧螺春个性如花也是对的,但这花不是山茶花,也不是牡丹花,碧螺春香气的形状(香气是有形状的,用心就能看见),没有山茶花形更没有牡丹花形那么肥大。如果说山茶花牡丹花像碗像盆,碧螺春香气的形状就似酒盅,它是小小的、含蓄的、凝炼的、内敛的,甚至不乏谨慎,这一点上,很像苏州人,当然是传统苏州人。传统苏州人是很有形状的,我小时候在小巷还偶尔见到,现在跑遍城里,苏州人都像印度红茶了,反正我说不出话不出此等风味。这话过了,得罪。
碧螺春常常被种在枇杷树下、杨梅林中、板栗园间,耳濡目染,尽管身不能像枇杷打金弹、杨梅落红丸、板栗推敲毛粒子,但气息上早已与枇杷杨梅板栗的花香果香难解难分。
之所以碧螺春香气是小小的、含蓄的、凝炼的、内敛的,因为枇杷杨梅板栗开花,它们的花就是小小的、含蓄的、凝炼的、内敛的,不注意的话,没觉得是在开花。枇杷杨梅板栗的果实也是如此,上面说到碧螺春香气的形状没有山茶花形更没有牡丹花形那么肥大,也可以这么说,碧螺春香气的形状没有西瓜更没有冬瓜那么宏伟。甚至比一粒蓝莓还小。
今天下午,我试着用工夫茶茶具冲泡碧螺春,盖顶居然落入一股团团转的青梅香,即喝一盅,体会到——我从没有享受过的碧螺春的天真无邪!碧螺春的茶味还有天真无邪的味道,在我是第一次。是不是联想的原因呢?我由青梅之香联想到竹马之声,青梅竹马,天真无邪,顺水推舟,不费力气。喝茶需要不需要联想呢?我的意思,自然而然,青梅无意侬嗅,竹马随便郎骑。 旧时月色
我对六安瓜片的兴趣,其中有种好感,完全因为汪先生。汪先生对六安瓜片的狂热,像少年人酷爱幻想、好茶酷爱好水一样。汪先生是茶商,他对我说,他受过刺激,尽管六安瓜片是中国十大名茶之一,但一些卖茶人都不知道六安瓜片了,以为地瓜干。于是汪先生决定把一生献给六安瓜片。他是有福的。我想把一生献给碧螺春,我根本没这个福气。虽然我还不至于把六安瓜片当作地瓜干,但我真正喝它,却是不久前的事。记得那次喝六安瓜片,赵先生冲泡,朵朵瑞云杯中升起,状如金莲花,真似我写过的“云头花朵”这四个字,心里就有些结缘的喜欢。我向赵先生请教六安瓜片,赵先生就把汪先生介绍给我。我与汪先生见过几次面,宛若信步山中,大树下喝了一回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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