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学
童时宝贵的光阴
我在六七岁的时候开始描红模子,念字号儿。所谓“红模子”就是红色的单张字帖,小孩子用毛笔蘸墨把红字涂黑即可。帖上的字不外是“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以及“王子去求仙丹成上九天……”之类。描红模子很容易描成墨猪,要练得一笔下去就横平竖直才算得功夫。所谓“字号儿”就是小方纸片,我父亲在每张纸片上写一个字,每天要我认几个字,逐日复习。后来书局印售成盒“看图识字”,一面是字,一面是画,就更有趣了,我们弟兄姊妹一大群,围坐在一张炕上的矮桌周边写字认字,有说有笑。有一次我一拱腿,把炕桌翻到地上去。母亲经常坐在炕沿上,一面做活计,一面看着我们,身边少不了一把炕笤帚,那笤帚若是倒握着在小小的脑袋上敲一记是很痛的。在那时体罚是最简捷了当的教学法。
不久,我们住的内政部街西口内路北开了一个学堂,离我家只有四五个门。校门横楣有砖刻的五个福字,故称之为五福门。后院有一棵合欢树,俗称马缨花,落花满地,孩子们抢着拾起来玩,每天早晨谁先到校谁就可以捡到最好的花,我有早起的习惯,所以我总是拾得最多。有一天我一觉醒来,窗棂上有一格已经有了阳光,急得直哭,母亲匆忙给我梳小辫,打发我上学,不大工夫我就回转了,学堂尚未开门。在这学堂我学得了什么已不记得,只记得开学那一天,学生们都穿戴一色的缨帽呢靴站在院里,只见穿戴整齐的翎顶袍褂的提调学监们摇摇摆摆地走到前面,对着至圣先师孔子的牌位领导全体行三跪九叩礼。
在这个学堂里浑浑噩噩地过了一阵。不知怎么,这学校关门大吉。于是家里请了一位教师,贾文斌先生,字宪章,密云县人,口音有一点怯,是一名拔贡。我的二姊、大哥和我三个人在西院书房受教于这位老师。所用课本已经是新编的国文教科书,从“人、手、足、刀、尺”起,到“一人二手,开门见山”,以至于“司马光幼时……”。《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一段就没有经历过。贾老师的教学法是传统的“念背打”三部曲,但是第三部“打”从未实行过。不过有一次我们惹得他生了大气,那是我背书时背不出来,二姊偷偷举起书本给我看,老师本来是背对着我们的,陡然回头撞见,气得满面通红,但是没有动用桌上放着的精工雕刻的一把戒尺。还有一次也是二姊惹出来的,书房有一座大钟,每天下午钟鸣四下就放学,我们时常暗自把时针向前拨快十来分钟。老师渐渐觉得座钟不大可靠,便利用太阳光照在窗纸上的阴影用朱笔画一道线,阴影没移到线上是不放学的。日久季节变换阴影的位置也跟着移动,朱笔线也就一条条地加多。二姊想到了一个方法,趁老师不在屋里替他加上一条线,果然我们提早放学了,试行几次之后又被老师发现,我们都受了一顿训斥。 辛亥革命前二年,我和大哥进了大鹁鸽市的陶氏学堂。陶是陶端方,在当时是满清政府里的一位比较有知识的人,对于金石颇有研究,而且收藏甚富,历任要职,声势煊赫,还知道开办洋学堂,很难为他了。学堂之设主要的是为教育他的家族子弟,因为他家人口众多,不过也附带着招收外面的学生,收费甚昂,故有贵族学堂之称。父亲要我们受新式教育,所以不惜学费负担投入当时公认最好的学校,事实上却大失所望。所谓新式的洋学堂,只是徒有其表。我在这学堂读了一年可以说什么也没有学到,除非是让我认识了一些丑恶腐败的现象。
陶氏学堂是私立贵族学堂,陶氏子弟自成特殊阶级原无足异。但是有些现象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陶氏子弟上课时随身携带老妈子,听讲之间可以唤老妈子外出买来一壶酸梅汤送到桌下慢慢饮用。听先生讲书,随时可以写个纸条,搓成一个纸团,丢到老师讲台上去,代替口头发问,老师不以为忤。陶氏子弟个个恣肆骄纵,横冲直撞,记得其中有一位名陶栻者,尤其飞扬跋扈。他们在课堂内外,成群地呼啸出入,动辄动手打人,大家为之侧目。
国文老师是一位南方人,已不记得他的姓名,教我们读《诗经》。他根据他的祖传秘方,教我们读,教我们背诵,就是不讲解,当然即使讲解也不是儿童所能领略。他领头扯着嗓子喊“击鼓其镗”,我们全班跟着喊“击鼓其镗”,然后我们一句句地循声朗诵“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他老先生喉咙哑了,便唤一位班长之类的学生代他吼叫。一首诗朗诵过几十遍,深深地记入在我们的脑子里,迄今有些首诗我能记得清清楚楚。脑子里记若干首诗当然是好事,但是付了多大的代价!一部分童时宝贵的光阴是这样耗去的!P5-7
人生的路途,多少年来就这样地践踏出来了,人人都循着这路途走,你说它是蔷薇之路也好,你说它是荆棘之路也好,反正你得乖乖地把它走完。
粱实秋
人活着,就得有点兴致。
我希望政通人和,使大家能安安静静下来,想一点事,读一点书,写一点文章。
——汪曾祺《淡是最浓的人生滋味》
放得下,是因为看得开。而看得开,要仰仗于两个方面:一要心足够大,一要阅历足够沧桑。其实阅历沧桑了,心也就大了。概括一点上,就是心要辽阔。心辽阔了,人生才能辽阔。
——蔡澜《不如任性过生活》
梁实秋先生的话
人类最高理想应该是人人能有闲暇,于必须的工作之余还能有闲暇去做人,有闲暇去做人的工作,去享受人的生活。我们应该希望人人都能属于“有闲阶级”。有闲阶级如能普及于全人类,那便不复是罪恶。人在有闲的时候才最像是一个人。手脚相当闲,头脑才能相当地忙起来。我们并不向往六朝人那样萧然若神仙的样子,我们却企盼人人都能有闲去发展他的智慧与才能。
人生的路途,多少年来就这样地践踏出来了,人人都循着这路途走,你说它是蔷薇之路也好,你说它是荆棘之路也好,反正你得乖乖地把它走完。
我看世间一切有情,是有一个新陈代谢的法则,是有遗传嬗递的迹象,人恐怕也不是例外,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如是而已。
人世间的声音太多了,虫啾、蛙鸣、蝉噪、鸟啭、风吹落叶、雨打芭蕉,这一切自然的声音都是可以容忍的,唯独从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音波和人手操作的机械发出来的声响,往往令人不耐。
有时候,只要把心胸敞开,快乐也会逼人而来。这个世界,这个人生,有其丑恶的一面,也有其光明的一面。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随处皆是。智者乐水,仁者乐山。雨有雨的趣,晴有晴的妙,小鸟跳跃啄食,猫狗饱食酣睡,哪一样不令人看了觉得快乐?
醒来听见鸟啭,一天都是快活的。走到街上,看见草上的露珠还没有干,砖缝里被蚯蚓倒出一堆一堆的沙土,男的女的担着新鲜肥美的菜蔬走进城来,马路上有戴草帽的老朽的女清道夫,还有无数的青年男女穿着熨平的布衣精神抖擞地携带着“便当”骑着脚踏车去上班——这时候我衷心充满了喜悦!这是一个活的世界,这是一个人的世界,这是生活!
寂寞是一种清福。我在小小的书斋里,焚起一炉香,袅袅的一缕烟线笔直地上升,一直戳到顶棚,好像屋里的空气是绝对的静止,我的呼吸都没有搅动出一点儿波澜似的。在这寂寞中我意识到了我自己的存在——片刻的孤立的存在。
我所谓的寂寞,是随缘偶得,无须强求,一霎间的妙悟也不嫌短,失掉了也不必怅惘。但凡我有一刻寂寞时,我要好好的享受它。
人的身与心应该都保持清洁,而且并行不悖。
旧的东西之可留恋的地方固然很多,人生之应该日新又新的地方亦复不少。
退休不一定要远离尘嚣,遁迹山林,也无须隐藏人海,杜门谢客——一个人真正地退休之后,门前自然车马稀。
四十开始生活,不算晚,问题在“生活”二字如何诠释。中年的妙趣,在于相当地认识人生,认识自己,从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科班的童伶宜于唱全本的大武戏,中年的演员才能担得起大出的轴子戏,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戏的内容。
真正理想的伴侣是不易得的,客厅里的好朋友不见得即是旅行的好伴侣,理想的伴侣须具备许多条件,不能太脏,也不能有洁癖,不能如泥塑木雕,如死鱼之不张嘴,也不能终日喋喋不休,整夜鼾声不已,不能油头滑脑,也不能蠢头杲脑,要有说有笑,有动有静,静时能一声不响地陪着你看行云,听夜雨,动时能在草地上打滚像一条活鱼!这样的伴侣哪里去找?
常听人说烦恼即菩提,我们凡人遇到烦恼只是深感烦恼,不见菩提。快乐是在心里,不假外求,求即往往不得,转为烦恼。所谓快乐幸福乃是解除痛苦之谓。没有苦痛便是幸福。再进一步看,没有苦痛在先,便没有幸福在后。
好的习惯千头万绪,“勿以善小而不为”。习惯养成之后,便毫无勉强,临事心平气和,顺理成章。充满良好习惯的生活,才是合于“自然”的生活。
人不读书,则所为何事,大概是身陷于世网尘劳,困厄于名缰利锁,五烧六蔽,苦恼烦心,自然面目可憎,焉能语言有味?
一个人在学问上果能感觉到趣味,有时真会像是着了魔一般,真能废寝忘食,真能不知老之将至,苦苦钻研,锲而不舍,在学问上焉能不有收获?
我常幻想着“风雨故人来”的境界,在风飒飒雨霏霏的时候,心情枯寂百无聊赖,忽然有客款扉,把握言欢,莫逆于心。
我不愿送人,亦不愿人送我,对于自己真正舍不得离开的人,离别的那一刹那像是开刀,凡是开刀的场合照例是应该先用麻醉剂,使病人在迷蒙中度过那场痛苦,所以离别的苦痛最好避免。一个朋友说:“你走,我不送你,你来,不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我最赏识那种心情。
人生的路途,多少年来就这样地践踏出来了,人人都循着这路途走,你说它是蔷薇之路也好,你说它是荆棘之路也好,反正你得乖乖地把它走完。人生不过如此。
《人生不过如此》一书,是梁实秋人生经历和人生感悟的作品集。梁实秋先生从童年、少年、青年、壮年,到晚年,他从北京到西南,再到台湾,辗转;去过欧洲和美国,跋涉。体验过酸甜苦辣百味人生,耳闻目睹身经世态万象。这是梁实秋先生人生中或大或小或深或浅的履迹,也是这有常无常、有涯无涯人生际遇变迁。
看梁实秋的人生,体会“享受人生而不沉湎,看透人生而不消极”的人生美学,愿我们大家也能够不计较真与伪,得与失,贵与贱,富与贫,好好地快乐度日,并从中发现生活的诗意。
梁实秋写年少时光、写故园梦、写乡情,写清华八年的学生生活,写四处飘荡的羁旅人生,写自己对这么多年人生经历的感慨。梁实秋知道生活的不易,所以让自己更认真投入每一天,将日子过得热气腾腾。他的笔调几乎都是从容自在,平和冲淡。字里行间中,总有一种耐人寻味的从容气魄。《人生不过如此》全景展现梁实秋人生过往,美好生活时代的“人生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