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斯坦迪啐了一口唾沫,烦躁地答道:“你说我能怎么样?早晨上酒吧,晚上回家。早晨上酒吧,晚上回家!我就是这么过日子。屁工作也没有。”
有的人笑了起来,有的人摇着头骂街。
“世界就是个终生监狱。”一个从看木偶戏悟到哲理的蓄着小胡子的人说,“不错,终生监狱,真见鬼。”
淡蓝色的晨曦穿过肮脏的玻璃,进入室内,射在人们的手、鼻、额头上,照亮壁炉上的酒瓶。电灯显得暗了。熬了一夜而昏昏欲睡的店老板伸手把灯关掉。
一阵沉默。人们抬起头来,望着外面的晦暗天气,听着海浪拍岸的沉闷声。室内,几个水烟筒汩汩地响着。
老水手叹了口气:“唉!莱莫尼船长不知会怎么样,愿上帝保佑他!”
他朝大海狠狠地瞪了一眼。
“喔!这个制造寡妇的东西。”他捋着灰白的胡子吼道。
我坐在角落里,觉得冷,又要了一杯鼠尾草煎汁。困意袭来,我和睡意、疲惫和天亮时常有的孤寂感搏斗着。我透过水汽蒙盖的玻璃观察码头。它已苏醒,各种船只的汽笛在鸣响,赶大车的和船夫们在呼喊。看着看着,海、雨和离别交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网眼收拢,把我的心裹缠起来。
我注视着一艘大船的黑色船首,整个船体仍浸沉在黑暗之中。雨在下,我望着连接天空和泥泞地面的雨柱。
面对这黑船、阴影和雨,凄凉之感油然而生,引发了我对往事的回忆。挚友的容貌在淫雨和阴郁氛围中显现出来。何时?去年?前一世?还是昨天?我是什么时候来到这码头与他话别的?记得那是个寒冷的早晨,天刚亮,还下着雨。当时我的心情也很沉重。
与挚友慢慢分手是何等痛苦!不如断然离去,回到自然的人的气氛里,回到孤独中。可是,在那下着雨的黎明时分,我却无法离开一步(后来我明白了其中原因,可惜为时已晚)。我陪他上船,坐在他那周围放着散乱行李的船舱里。当他的注意力转向别处时,我只顾看他,仿佛要把他一点一滴的特征全都印在脑海里——明亮的蓝绿色眼睛、丰满的脸庞、敏锐而孤傲的表情,尤其是那双十指修长、带有贵族气派的手。
发现我热切的目光,他便转过头来,脸上带着那种为了掩饰情感而惯用的嘲讽表情。显然,他什么都明白。
为了解除我的悲伤,他开玩笑似的问:“要到什么时候?”
“什么?”
“你还要舞文弄墨到何时呀?跟我走吧,亲爱的先生。在高加索,成千上万的同胞正在受苦受难。来吧,让我们去拯救他们。”
他笑了起来,仿佛在讥讽自己的崇高志向似的。
“可能我们救不了他们,”他接着说,“可是,当我们尽力去拯救别人的时候,也拯救了我们自己。你不是这么宣讲的吗?‘拯救别人是拯救你自己的唯一途径…那么,走吧,你过去说得那么好。走吧!”
我没有做声。东方的神圣大地是诸神的母亲,被钉在高山上的普罗米修斯的喊声在回荡。我们的民族像他一样被钉在那里的岩石上,呻吟、呼喊,又一次遭受危难,呼喊她的儿女们前去拯救。我听到了呼叫而反应消极,就好像痛苦只不过是一个梦,是一出动人悲剧中的情景。如果贸然冲上舞台,参加行动,那就显得天真鲁莽。
朋友没有等我回答,站起身来。这时船已第三次鸣笛,他向我伸出手,又一次以玩笑掩饰他的情绪。
“再见,书虫。”
声音颤抖,他知道控制不住情绪是可耻的。泪水、温情的言语、失态的举止、世俗的亲热,这一切都是与尊严不相称的弱点。我们彼此相爱从未如此之深,但不曾交换过一句亲热的话语。我们一起玩乐,也曾野兽似的把对方抓伤。他为人精细敏锐,爱嘲弄又温文尔雅;我却是个粗人。他善于克制自己,习惯用微笑来掩饰内心的一切情感;而我生性暴躁,往往发出不合时宜的粗野笑声。
我想用冷酷的语言掩盖内心的激动,但感到难为情。不,不是难为情,而是做不到。我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松开。他看着我,有点诧异。
“激动啦?”他勉强微笑着问。
“是的。”我勉强平静地答。
“为什么?我们是怎么决定的?多少年前我们不是商定好了吗?你那么喜爱的日本人是怎么说的?不动声色、平静泰然,面孔是一张固定的微笑着的面具。至于面具后面发生什么,那就是我们的事了。”
“不错。”我避免说更长的句子,以保证自己的声音不颤抖。
船上响起锣声,驱赶各船舱中送行的人。(P003-005)
“如果非要问谁在我心灵中留下的烙印很深,大概可以举出三四位:荷马、柏格森、尼采和左巴。 荷马是只高超明亮的眼睛,太阳似的光辉四射,普照万物;柏格森把我从青春时期为之困扰而感到迷惘的哲学问题中解救出来;尼采使我增添了新的苦闷;而左巴教给了我热爱生活和不怕死。”——尼克斯·卡赞扎基斯
自序 自由的导师
无数次,我想写阿历克西·左巴——一个我非常喜爱的老头的传奇。
我这一生从旅行和幻想中得到了极大裨益。而在所有人中,无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对我的斗争有所帮助的寥寥无几。如果非要问谁在我心灵中留下的烙印最深,大概可以举出三四位:荷马、柏格森、尼采和左巴。
荷马是只高超明亮的眼睛,太阳似的光辉四射,普照万物;柏格森把我从青春时期为之困扰而感到迷惘的哲学问题中解救出来;尼采使我增添了新的苦闷;而左巴教给了我热爱生活和不怕死。
而如果叫我在全世界选择一位导师的话,我肯定选择左巴。
他拥有的一切,正是一个知识分子所求之不得的:原始的眼睛像飞箭般扑向猎物;创造性的纯真使他每个早晨遇见什么东西都像初次看到,使日常生活中的永恒事物——风、海、火、女人、面包,样样变得洁净无瑕。一双稳操胜券的手,一颗清新活泼的心,嘲弄自己的勇气(仿佛他有一种内在的超越自身的力量),还有他那出自一个比肺腑更深的泉源的狂笑。这狂笑声在关键时刻从左巴老迈的胸膛及时涌出,冲破人们在惶恐中为了保全自身辛辛苦苦树立起来的一切道德、宗教和爱国主义的樊篱。
当想到多年来为了满足心灵上的饥渴,我把从书本和导师们那里获得的食粮拿来与左巴在几个月中使我享受到的丰厚盛餐相比,就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和悲哀。我们的巧遇使我感到白白浪费了一生。我很晚才遇到这位“老人”,我身上内在的东西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得到挽救的了。巨大的转变、意向的根本转移、火的净化、洗心革面,已经没有可能,为时过晚。因此,对我来说,左巴不能成为一个卓越的指导性的生活模式,而只得降格为一个文学题材,让我用来填满几页纸张。
把生活转变为艺术这种令人沮丧的特权,对肉食动物来说是可悲的。热烈的情感找到一条出路而离开了胸膛,心灵便得到慰藉,不再苦闷,不再感到需要进行肉搏而直接投身到生活和行动中去。情感化为烟圈在空气中消失而自鸣得意,心灵不仅欢喜而且感到自豪。它把瞬息即逝的时刻——有血有肉的时刻——变成表面上看来似乎是永恒的东西,视为一项崇高的业绩。于是左巴这样一个骨肉丰满的人,在我手中变成纸墨。事实上,这正与我的意愿相违。左巴的故事从我肺腑深处开始,逐渐在我心中形成。
起初是一种音乐旋律,令人激动的欢乐和悲伤,仿佛一个异体进入我的血液,我的肌体奋起迎战,去征服它、吞并它。然后,词句跑来聚集在这个核心周围,犹如在哺育一个胚胎。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遗忘的欢乐和悲哀重现,生活进入一种较轻松的气氛,于是左巴就成了一部传奇。 我当时还不知道应赋予这个左巴的故事以一种什么样的形式:一部传奇式的小说,一首歌曲,一个复杂的东方寓言故事,还是一篇叙述我们在克里特岛一段海岸上生活和采掘褐煤的枯燥记录?我们两人都很清楚,我们采矿的实际目的是掩盖人们的耳目。我们急切等待太阳下山和工人接班,然后就可以躺在岸边,吃美味的农家菜肴,喝强烈的克里特酒并聊起天来。
绝大部分时间里我一言不发。一个知识分子在巨人面前又能说什么呢?我听他讲述关于他那在奥林匹斯的乡村、那里的雪和狐狸、圣索菲亚、褐煤、白云石、女人、上帝、爱国行动和死亡;而忽然间,当他感到冲动而词不达意时,他就蹦起来,在粗糙的海滩石子上跳舞。
他年纪大,瘦骨嶙峋,腰杆笔挺,头向后仰,一双圆圆的鸟儿眼睛。他跳舞,尖声叫喊,用他的大脚砸着岸边,海水溅到我脸上。一听见他的声音,更确切地说他的叫喊,我就感到生活有了意义,就感到要把自己投入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限于观察,像个吸鸦片的人似的靠纸和笔进行活动)。
到了午夜,我就看见左巴跳舞,像一匹奔马般嘶鸣,呼唤我跳起来,跳出节制习惯的舒适躯壳,和他一起踏上远大的征程。但我仍然停止不动,只是颤抖。我一生中不知多少次感到自惭形秽,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敢涉足于疯狂的最高形式,也就是生活实质所要求的行动。但是,我从来没有像在左巴面前感到惭愧得那么厉害。
某日拂晓,我们分手了。因为不可救药的浮士德式的求知病,儿:有地狱还是没有地狱呢?可是昨天接到你的信我就说:‘对耍笔杆的人来说,肯定有地狱。’”
我的记忆在活动,一幕幕往事呈现眼前。让我们把左巴的故事从头说起吧。就像五颜六色的鱼在夏季清澈海水中游过似的宝贵时刻,与他有关的最有意义的事在心中闪烁。他的任何东西都没有在我心中消逝。左巴接触过的任何东西都似乎变成不朽。
然而这些日子里,我忽然感到焦虑不安。从得到他的最后消息到如今已经两年。现在他已有七十多岁,可能在危险中。他准在危险中!不然的话,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我意外地感到,需要尽快整理关于他是怎样一个人,回忆他对我说过的话和他的所作所为,把一切捕捉住,固定在纸上。我仿佛要驱除死神,驱除他的死神。这,恐怕不是一本书,而是墓志铭。
这本书具有墓志铭的全部特征,仿佛亡灵供盘,上面放着一个祭灵麦饼,饼上洒着厚厚的一层糖,用桂皮摆成名字——阿历克西·左巴。
我注视着这名字,湛蓝的克里特海突然浮现眼前,海水汹涌高涨,冲进我的心田。话语、笑声、跳舞、酒醉时的欢闹、忧虑,灯下闲谈。那双温情又轻蔑的圆眼睛,似乎每一时刻都既向我致意又道永别。 当我注视那华丽的祭品时,情不自禁地,另一个影子和左巴的影子纠缠在一起。这是一位不期而遇、被吻过成千上万次、浓妆艳抹的堕落女子。我们在面对利比亚的一个克里特沙滩上遇见了她。
人的心就像一个封闭的血坑,一旦打开,所有挤在我们周围的饥渴的、忧伤的影子都跑来吸血,以求再生。它们来喝我们心灵的血,因为它们知道不会有其他的复生机会。左巴大步走在最前面,把其他影子甩在一边,因为他知道,今天的墓志铭是为他书写的。
让我们献上自己的鲜血,使他得以复活吧。
让我们尽一切可能,哪怕他得以多活一天。
致这个不可思议的酒囊饭袋、老工人、情人和流浪汉,他是我一生中认识到的最伟大的心灵、最坚实的躯体、最自由的呐喊者。
尼科斯·卡赞扎基斯
由希腊尼科斯·卡赞扎基斯所著、王振基和范仲亮共同翻译的这部伟大作品《希腊人左巴》同时是一本小说、一部电影和一首乐曲的名字:这本小说的作者1955年曾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这部电影在1964年曾获三项奥斯卡金像奖。这首以希塔基民谣创作的电影主题曲及舞蹈风靡全世界,从此世人将希塔基舞称为"左巴舞"。而《希腊人左巴》舞台剧至今仍是百老汇叫座的节目之一。
在由希腊尼科斯·卡赞扎基斯所著、王振基和范仲亮共同翻译的这部伟大作品《希腊人左巴》中,主人公“我”厌恶了书斋的萎靡岁月,想要寻找真实的生命体验,恰好偶遇了左巴——一个四处游荡、历尽人间苦乐却始终充满火热欲望的老头。两人结伴踏上克里特岛,开采褐煤矿。左巴对女店主霍顿斯太太展开热烈追求,使这个年老色衰的孤独女人重新燃起青春活力。“我”暗自倾慕村里丰满的寡妇,却瞻前顾后、天人交战,怯于服从肉体欲望的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