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情依依
华杉
外地亲友来访,对我家破旧颓败的老宅,凝神相视后,终究无话恭维,唯其对院子里的一口井,却表现出极大的好奇与浓厚的兴致。找来吊桶,拉着吊绳,轻拨重甩,左摇右摆,井水就是不肯驯顺地涌入吊桶。往往是一家老小争来夺去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而当我们宅中小孩拿起吊绳轻轻一抖,井水就乖乖地灌满了吊桶,亲友来宾都会一阵狂欢,赞叹这是苏州人的一门家传绝技。
可以说,上点岁数的正宗苏州人,都是喝井水长大的。我们小时候用的吊桶,既不是铅皮桶,更不是塑料桶,这些吊桶自身质地轻,很容易翻动。我们用的是木吊桶,优点是落入井中不会下沉,可以用竹竿打捞起来,缺点是桶身又重又笨拙,要借助绳子的抖动才能使木桶侧身灌水,这是要有点真功夫的。印象中,小时候第一件学做的家务事,就是用吊桶打水。抖动吊桶,需要一种软硬功,特别是绳子的一头结的是一只笨重的木桶。驻波传力的原理要高中读物理时才学到,可我们很小就在做这样的实验了。把满满一桶水从井里拉上来,对小孩子来讲,也算得上一种繁重的体力劳动了。到苏州观光的旅游者现在还能不经意在街头巷尾的公井边,看到青石凿成的井圈上一道道被井绳磨捋出来的印痕,这肯定是千百年来苏州的老妇幼儿们吊水时力不从心留下的标记。
有井人家的厨房里常放有两口大缸,清晨起身家中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吊井水,直到把缸注满才盖好缸盖让它沉淀,日复一日的轮流使用,实际上喝的用的都是隔夜吊好的水,逢上盛夏或干旱时节,井水也混浊,这就需用明矾澄清。其实,井水清洌甘甜,纯净透明,一般不必沉淀亦能食用,夏日,常有劳作工人找上门来要水喝,他们直接从井里打上水来,抱着水桶就喝,也没发现有生病或拉肚的,只是城里人养成了习惯,不沉淀就不敢饮用,没福直接消受这种“味道好极了”的井中甘泉。
用井水最大的受惠是冬暖夏凉。隆冬,一场皑皑白雪落满井台,而井口却飘散出腾腾热气。打起井水淘米洗菜洗衣服,手上感觉暖烘烘的。直到今天,虽然家家都安装了自来水,但到冬日,宅院里的居民还是喜欢用井水洗刷杂物。盛夏,孩子们对井的兴趣就更浓了,吃过午饭,最起劲的事是把西瓜装入袋中,再放上一块砖,将瓜袋沉在井水中,下午三四点钟取出来,我总喜欢把脸贴在西瓜上,先享受一番凉意。那时西瓜中的上品数浙江的平湖瓜,一刀剖开,金色的瓜瓤,乌黑的瓜子,凉气与香气同时溢出,现在想起来,仍有垂涎之感。时下,几乎家家都有电冰箱了,但经冰箱冰镇的西瓜,总觉得是冷不是凉,把西瓜的原生甜味都压住了,实在赶不上水井这口天然冰箱。
打井难,掏井也难,为使井中保持泉眼畅通,隔一段时间就要掏井。记得有年夏天,母亲请来几位师傅掏井,掏井不但辛苦,简直有点玩命似的。师傅们把井圈搬走,用大水桶轮番吊水,要花一上午才能把水吊干。然后由两个年青力壮的小伙子,穿了棉衣,喝了白干,下井去掏泥,只半个小时就要轮换一次,当他们从井底上来时,尽管在烈日之下穿了棉衣,仍是冻得发抖。那年我有十一二岁了,站在那里看热闹,一位姓王的师傅从井下上来时,让我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只觉得像贴着一块冰似的透凉。冷不防,他把我紧紧搂进怀里,我真想叫喊,但感觉他身子在发抖,也就搂住了他,王师傅非常称道我心地好。后来,当我上高中时,母亲告诉我,王师傅孑然一身,酗酒过度,才三十多岁就患肝硬化病逝了。一想起当年掏井时的情景,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去年初,我家邻近的长发商厦在打围护桩时,挖掘出了一批古井,年代久远的可上溯到汉井,想着几千年来,生息在这方水土上的古人与我们用的是同一脉地下水,真让人感慨系之。如今,由于地下水的过度开采,地面的不断沉降,工业污水的浸润污染,这脉养育了千百年苏州人的地下水,正面临着危机,像“人家尽枕河”一样的“人家尽依井”的苏州景观也在悄悄地消亡。我想,再过一二代,“井”这个字会不会成为我们的后代只能在词典上或考古中去认识的文物了呢?
1996.2.
P8-10
岁月里的日积月累
陶文瑜
我从事文字工作大半辈子,遇上自己出版和别人出版的事情不少,也写了好多序言,写序言相当于剧场里的报幕员,台下面三两两叽叽喳喳,你一开口,大家渐渐安定了,自然而然就言归正传了。这一回写后记,好像是第一次。我以为后记有一点多此一举,已经散场了,你出来说“下面我再说几句”,多没趣的事情啊。我现在的感觉是大家哗拉拉出门回家去了,我在空荡荡的剧场里自说自话。
好多年前了,我为电视片《苏州老宅》写串连词,之后就将这一些文字投稿《寻根》杂志,当时萧红Ⅲ正好是这家刊物的编辑,也可能正好看到了这些文字,具体我记不得了,杂七杂八的人生,好多是没有下文的。
锣鼓听声讲话听音,我这样写就说明这事还有下文。前年秋天.萧红来到青石弄,说是要选编《苏州杂志》上的一些文章,出版一本书,然后就有了现在的《梅花香,橘花香不香》。
萧红在苏州待了一个多星期,我只在杂志社找了一位同志,做好她的后勤工作,而自己没有太多的涉及。萧红是知性和不苟言笑的女性形象,我行事说话一向随便,很容易在这样的女性面前造成欠教养的印象,这也太自找没趣了,故而我几乎没有怎么过问。现在《梅花香,橘花香不香》要出版了,人家替你打理家务,又不是钟点工,纯粹是尽义务搞好你的家庭建设,所以现在萧红提出来要我写个后记,就不好意思推托了。
即时即食,这句话是说苏州饮食的,就是说苏州四季分明物产丰富,一个时间有一个时间的饮食,其实这话用来形容《苏州杂志》也行,《苏州杂志》无论内容和表现方式,也是丰富多彩的。而《梅花香,橘花香不香》是从苏州的风土人情、风俗习惯和人情世故这方面着手,摘取了一部分文字的一叶知秋吧。
现在是2016年了,少年成长了,我们老人也更老了。上了岁数之后觉得当下似乎稍纵即逝,有一点不知所措,也是力不从心,说到从前却是轻车熟路地头头是道。
《梅花香,橘花香不香》应该是与从前旧事很会心很知己的朋友,大街小巷家长里短在《梅花香,橘花香不香》里就是特殊和别致的风景。这些风景使作家创作而创造出时光传奇,《梅花香,橘花香不香》所选的作品,记录的全是好多年前苏州的小街小巷,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那些男女老少正在经历着他们一天一天日子的时候,我在另一个地方做着和他们差不多的事情,过着和他们一样的生活。我们的过去和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面对每一篇文章,我都可以婆婆妈妈唠唠叨叨说上好多话,记忆总是和往事连在一起的,它们是一辆车子的前轮后轮,而往事又和一些具体的东西分不开的,亲戚朋友,邻居同事,就像是车轮上的钢丝,将一些往事很真切地撑起来了。
当一个社会健步如飞往前走的时候,《梅花香,橘花香不香》就是让大家停下来看一眼我们走过的路,那些永不再现的过去。而我们在一路走来的时候,时不时地重复一些从前的段落,像是今年的春天去了,明年的春天又来了,多好啊。
我好久不写文字,行文有点杂乱,另一点也没写过后记,不知如何下手,我想后记基本上是一个读后感吧。
2017.18
平常香气
萧梦麟
在20世纪90年代初,应该是在河南省社科院图书馆里,常翻阅《苏州杂志》,很散淡,很放松很宁静,有很细腻的细节。
2003年前后,时在一个杂志社,收到陶文瑜来稿,就这样联系起来。其实从最早的时候就想,有一天要编一本《苏州杂志》的选集。
一直到2014年11月。因为这个愿望,终于到了苏州,见到文瑜老师。约一周的时间,在青石弄里,在宾馆里,翻阅了从1988年开始的全部杂志,辑出最初的选文。文瑜老师和杂志社给了我最大的支持,把所有的电子文件都给我拷贝了回来。
此后回到郑州,一遍一遍筛选。这个过程,像是耐心榨一支甘蔗,慢慢榨出甜美,这滋味大多都是童年品味出来的。到2015年春季,完成了这个文本的选择和编辑。
于苏州,人们从不缺少雅致之想象与期待。但本书选文,着意于居家的平常事物,其中透露的故乡情怀,温情脉脉、安详温馨。如《IH丝绸》语:丝绸真正穿旧以后,光泽不再,外人看着如同烂草,可是柔软细腻,有一种冷暖自知的体恤在里面。
这些篇什写的多是20世纪30年代至50年代的事,大都是作者30年50年后的记忆,是小时候在江南生活最难忘的回忆,往往以“我记得”“我的老家在”开头,结尾往往说:至今忆起那段美好时光,心中依然充满幸福。
行文都很朴素,这座江左古城的庭园坊巷里,童年的踪迹,亲切的记忆,奇妙的观察,儿童特有的温和透明的情绪、敏感,像一个个朦胧的光点,穿过了岁月。
这些孩子才看得到的细节,我们都曾有过,可是忘却了。看到这本书时,也许会恍然想起:
捏糖人的爷爷送的那个小糖兔儿,“放了好多天,我才舍得掰下一只兔耳朵,放在嘴里慢慢地抿着。”提着朱漆罩篮来送素斋的小师太,和好婆说话,声音细细的,像是从一炷香上袅袅而出的轻烟。口’
夏天漫长的午时你已经忘了吧?外婆从甏里取出一块硬邦邦的麦芽糖饼,一歇工夫就在碟子里炀成稠粘粘的一堆。炎热的午后,仿佛“睡城的故事”,连咪咪都伸长了四肢,肚皮贴着方砖睡得好沉。客堂阴凉,什么都在睡:花瓶在长几上睡,鸡毛帚在花瓶里睡,水井在天井里张着大嘴睡,吊桶趴在井栏上睡,连客堂正中画轴上那大眼长睫的梅花鹿这会儿看起来也睡意朦胧。…
安静,是这个选本的自觉关注,它与苏州和《苏州杂志》的气质相关,也来自童真心境。《晃晃的太湖》点透了这一点:童年时的太湖,一汪清水,水波真是晃晃的亮。光福小镇,湖光山色,香雪海梅花。也许可以这样说,童年留给我们的礼物,就是让我们在年老之前能够安静下来。
这些往事里,那时住的多是有百多年历史的古宅院子,院里有孩子和父母、祖辈。高大的屋子里,有粗壮结实的圆木柱子,一到干燥的秋冬天季节时,屋子里就会散发出一阵阵异常的木头香味。
整块大青石凿成的井台,井水清冽甘甜,庭院里种的什么树?午梦醒来,蝉唱洒下一片幽静;秋夜天井,石香炉下有蛐蛐叫;深巷“阿要买栀子花白兰花”的浅吟轻唱;毛毛雨里,青石板街大眼小眼,水汪汪的;空气中清涩的树味;依在沿河的窗棂吃菱角的回忆;童年坐航船过太湖,经过各种桥,船边过的什么鱼?
往往古园就是学校的后院或住家相邻。如《耦园三题》:圆月形门洞,门边种有苍松、紫竹和绿梅,还有几块太湖石,很是秀美。满园芳菲。菜园中央一棵蛀空了树干的大榆树,树洞里有猫头鹰,夜里,猫头鹰咕咕叫。花园里有花草,香草叶插在头上,头发就香了。
……
留在这本书里的,有那些曾经的生态风物,美、清澈、宁静,如今不见的。常常看到作者这样说,“在我小时候,河水是很清的”。清澈的小河湖荡,水巷里河水碧澄透明,鱼一群群游来游去;夏天摇来一船船墨绿的西瓜,雪白的糖藕;秋风乍起,满船吐着白沫的大闸蟹和硕大的田螺。
四月,茉莉的新叶透明,花开的夏季,花农摇着装满白色香花的小船从青山绿水桥下过,送到茶厂去窨茶叶,花香在山塘河上一路弥漫。
那时去太湖西山,要坐船从河里向太湖走:坐上船,从城里到城外,两岸的民居,家家有错落有致的河埠头。淘米洗菜的女人,青花布衣衫,发髻上、衣衫上再别上一枚白兰花、栀子花,真是柔美。船快到胥口,两岸的芦苇渐渐增多,水中的鸭子也多了起来,水鸟就在我们船舷边、头顶上扑腾腾飞。太湖中行驶的两个小时,是我期盼的时光。西山岛从影子,到清晰,到模糊看得到岛上一棵棵树、一间间农舍,是一个等待、盼望又幻想的过程。
这部选文里的作者,也有作家,但大多作者可能并非文字专业的,有时表达或许不那么圆熟精致,但纯朴真实更可珍贵。它们会唤醒心中暗藏的童年记忆与家园情怀,那里金色的温馨、安宁。
日积月累,撷为一束。“门里门外,春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了,安静地与我们一路同行;当我们沉醉在春天明媚的花香中,它又会悄悄地走了。岁月就这样变更,春来无痕,春去无声,只留下普普通通的生活,永远发出越来越弥久的芳香。”
这种香气,就像《橘花香,梅花香不香》发觉的,晚春的洞庭山坞里,橘花一色纯白,江南有橘,人人知道它平常的果实,但橘亦有花,它淡淡的香味,要在清晨无人时心静才闻得到。 2016.12.12写定
萧梦麟选编的这本《梅花香橘花香不香》精选《苏州杂志》自创刊至今30年叶志诚、叶至善、贾平凹、车前子等优秀作家的百余篇文章,配以插画。所选文章反映江南文化与风情,着重作者自述童年的家园记忆,其中有灵性的体认观察,有亲人之情,有故乡之爱,有清澈河山、丰富风物之美,娓娓叙说的民间风俗人情,既保存了江南风情的资料和慢生活细节,也保存了人们对故园、童年、岁月的细腻品味。
萧梦麟选编的这本《梅花香橘花香不香》精选《苏州杂志》自创刊至今30年的文章近18万字,配以插画。苏州杂志原由陆文夫主编,处于江南文化腹心之地,所刊文章反映江南文化与风情,风格细腻、闲适、朴素。书中所选着重作者自述童年的家园记忆,这一连串关于儿时岁月的梦里,有灵性的体认观察,有亲人之情,有故乡之爱,有清澈河山、丰富风物之美,娓娓叙说的民间风俗人情,保存了江南风情的资料和慢生活细节,这些普普通通的生活,永远发出越来越弥久的芳香。
本书文字风格温情脉脉,安详温馨,散发着安静的气息,在浮躁匆忙的都市生活里,像是在炎夏树荫下清凉饮茶,使心灵安静下来。
故乡的情怀,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很深的暗藏。此书保存了人们对故园、童年、岁月的细腻的品味,献给每一位失去故乡和寻找故乡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