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的毛其实不是纯黑色,而是黑中带有闪亮的深蓝及深绿。每当其在夕光中飞动,披光的身体往往被镀上一层金属的微弱色泽,我想,那就像一块生锈的铸铁,突然在空气中凝固,并企图打开它作为颗粒状态时的轻和慢。但铁锈已经不可能被除去,它有一种胎记的意味,在羽毛的边缘把我们的注意力拽向铁的深处。
文史学者傅振伦先生,在《七十年所见所闻》一书里,提到了他在四川乐山一带看到的白乌鸦,声、状一如乌鸦。 《本草纲目》:“乌有四种:小而纯黑,小嘴反哺者慈乌也;似慈乌而大嘴,腹下白,不反哺者,鸦乌也;似鸦乌而大,自项者,燕乌也;似鸦乌而小,亦嘴穴居者,山乌也。”显然,白乌鸦不属于这个范畴,白乌鸦无法被证伪。它一如白化的金属,成为鸦世界的反词。
古往今来,乌鸦出没在诗歌与哲学域界中的身影大体近似,因为它总是与濒亡、思想、不祥之兆有关。在我的视线里,乌鸦是异端的代词,是空气中的黑客,是黄昏的丈夫,也是天空的鸦片,它的羽翼仿佛经过熬制的忧伤,散着看不见的烟。因此,乌鸦也是管理梦境的酋长。但在成为这一管理者之前,乌鸦必须从低微的职位做起,比如报信,比如出任侦探等等。乌鸦是阿波罗的爱鸟,也是神的眼线,它喜欢撒谎的恶习使它蒙受了天谴——总是喝不到水,因此只能干叫唤。北欧神话中的“众神之王”奥丁,平时逗留于宝座,一眼就看到天界人间的众神、巨人以及人类的一举一动。奥丁的肩头停着两只大乌鸦,一只代表思想,一只代表记忆。这两只大乌鸦是奥丁的秘密侦探,每天都飞到人间刺探消息。这充分说明了乌鸦的阶级出身,而且在大洪水的传说里,它同样是肩负刺探情况的使命。因为《圣经》上主说:“因为人既是血肉,我的神不能常在他内。”对此,圣盎博罗削注解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沾染了罪恶的血肉不能接受天主的圣宠。所以,天主为了要给人圣宠,一面召来洪水,一面命令诺亚进入方舟。在洪水退去后,诺亚先放出一只乌鸦。乌鸦没有飞回来,他又放出一只鸽子。鸽子却衔着一根橄榄枝飞了回来。你看见水,看见木头,看见鸽子,你还怀疑它们的奥义吗?血肉犯罪的污染要浸入水中洗清,所有的大罪都在水里被埋葬。耶稣被钉在十字架的木头上,为我们受苦难。按照《圣经》的记载,天主圣神是凭着鸽子的形象降临,赐予你灵魂的平安和精神的安宁。如果你恒心遵守天主的诫命和效法义人的榜样,那么,那只放出去不再飞回来的乌鸦,便是你的罪的象征了。”这就意味着,乌鸦也被看作一个黑暗的比兴——乌鸦象征罪恶。
这种观点,犹如触目惊心的错别字,是很多人难以认同的,即使基督教义本身也在后来的演绎中做了某种补救措施。经文里记载着主命令乌鸦出任保育员的工作,“以利亚在小溪旁边,乌鸦作为他的传递者送食物给他”;“你要喝那溪里的水,我己吩咐乌鸦在那里供养你。……乌鸦早晚给他叼饼和肉来,他也喝那溪里的水。”因此,“神有没有送乌鸦喂饲以利亚?”成为了一个著名的争论。这至少说明,被人们诅咒的乌鸦,仍然忍辱负重地默默为大义而工作着,就凭这一点,乌鸦的品德就很高尚。 就这样,乌鸦在暗夜中淌着血液,乌鸦的血液有一种纯黑的忧伤和犹豫,它舔舐伤口。乌鸦的血液是承传的毒药,对于敌人也对于自己,它预示无数次晚安等于黎明的安息,无数次的死亡仅仅因为是睡去。乌鸦的血液是思想的水源,也是异端的第一推动力。
谈到思想,就不能不说起乌鸦和猫头鹰两大家族,它们彼此之间错综复杂的嫌隙,已经追溯不到最初的源头。在我看来,它们都是思想的动物,猫头鹰在黑暗中高举炭火似的眼睛,巡视着事物的动向,它是为理性思想服务的;乌鸦则仿佛异端,以不计得失的嚎叫和反飞,来扰乱、来提醒常态中的异样发现。每每在猫头鹰成为思想的主宰以后,乌鸦就以铸铁摩擦的声音来驱赶前者过于自大的地盘,迫使其接纳另外的领主。这样的话,它们火拼互残的局势愈演愈烈,难以挽回。佛典《杂宝藏经》里就说,白天,乌鸦趁猫头鹰弱视,直捣巢穴,搏杀啃食。夜晚,猫头鹰趁乌鸦夜盲,追捉攫掠,开膛破肚。就这样一方畏惧白昼、一方惧怕黑夜,二十四小时杀气腾腾、血溅肉飞。这种地狱般的日子眼看着无有了期,身不由己卷入战事的鸟儿不是死于非命,就是濒临崩溃边缘。
这种对峙的结果,不是乌鸦战胜猫头鹰的问题,而是异端往往是推进思想拓展领域的前锋,然后,它消失,它被诅咒,它被打入地狱,都是卫道士们接着要干的事情。P20-22
蒋蓝的写作承袭了中国散文的人文传统——这是一个陷阱,多少人进去了出不来;更可怕的是,多少人掉在陷阱里浑然不知,还自以为在天上仙境,俯看人生,优哉乐哉,之乎者也,手不释卷。陷阱有天堂的景象和联想,最后能够爬出来的人一定稀少。蒋蓝是稀少者之一。他凭借睥睨自雄轻松地脱险,孤独地走在前途中。轻狂和孤独的姿态都令我欣赏不已。——麦家
该作可谓无间身手,事义浅深,机杼独出,审美审丑并举。审美不事敷彩,尽可捕捉一忽一趣,一灵一境,一肌一脉,涵远不尽;审丑敏于洞见,长于灵视,胆力、智识、语言一似剑走偏锋,时见寒光凌厉,时有游刃虚实,时常出筋入骨,无隙不往,直抵个人、群体、文化、历史流变底蕴,直抵世道更迭、人间极变深处,乃至其中最丰富、最复杂、最鲜活、最深隐、最衍化部分,穷神极状,不拘体势而卓其态,寓事,寓情,寓识,似是揭示荒谬,实则殷忧时代,寄寓深刻悲悯人类命运的怆怀与情思,尤以开放、灵变、坚质而又恣肆的叙述,挑战文学现状,以还原自由汉语的骨血、灵性、禀赋和天良。——岳建
很显然,我在此谈论的动物是文化动物或诗学动物,不仅仅是自然界的动物。当然了,以往人文学者梳理文化动物,不过是着眼于动物们近距离地穿行人类社会,成为了生产、生活的重要内容,比如用于运输的大象和骡子、战场上的马;用于取乐的知了、蟋蟀,马戏团的众多动物等等;作为图腾而被信奉的龙凤,作为封建王道隐喻的老虎,它们被文化的烟火大力提升,逐渐成为人类思想、智慧的转喻,其实,人类社会不渴望天人合一,他们一直以主宰世界的主力军自居,这样的人驾驭、宰制动物命运的“文化”,一直就是所谓文化麾下的必然产物。而专门研究文化动物的学科,就成为文化动物学(cultural zoology)。文化动物学是一门新兴学科,是动物学和社会科学之间的边缘学科。我更多的是使用文学、诗学视域来打量动物的,所以,本书既不是严谨的文化动物学著作,也非“动物文学”,它体现了我的一个写作动机:人类社会的进步往往与暴力紧密相关,但毕竟还有不少人在动物那里获得了放弃的力量。
就我而言,我对动物有一种很奇怪的感情。很小的时候,我曾是家乡当地出了名的“横蛮之徒”,游泳、打篮球、练田径、习武术,整个儿一个转世的“梼杌”。但看见别人杀狗,一见狗的眼睛,我退开,就终身不再吃狗肉了。20世纪90年代初,看到西南各地纷纷挂出“花江狗肉”的招牌,血海飘香,就有生理反应。无人给我灌输什么“护生”的说教,而是自己在内心深处有一种持续的疼痛。同样的道理,一个情怀稀缺的人,难以明白“干燥的动物学理”,何以成为了情怀的镜子?!
所谓“动物诗学”,在我的视域是一种以动物为核心,艺术地感知、认识世界,体验并超脱人生功利的诗学品格。其主要体现包括直接的动物形象的诗学表征;拟化(异化)动物意象的文化、情感内涵以及从动物视角而产生的对人生、社会甚至人类、自然、世界的独特感知方式和思维模式。它既属文学理论范畴,又有其文化机制和时代语境。从动物学角度出发,结合叙事学、寓言学、狂欢诗学、原型批评、生态批评等文学、文化批评理论,通过比较文学的视野,在文学的历时与共时维度,对哲学、文学、美术、历史当中的动物诗学的诗学表征、审美形态及其文化历史系谱和时代语境的启示价值进行解读,也许就构成了通向诗学王国的一条林中路。
具体地说,在《玄学兽》《哲学兽》当中,我主要从两个切入点深刻地描述了动物,一个切入点是“文化的动物”,另一个切入点是“内心的灵兽”,在人与动物的交叉处,大量生动的细节被打捞出来,汇聚于一个黄金般的中心,这些细节贯穿着由哲学、美学、玄学、神学、历史、传说、文学糅合而成的“动物文学”和“动物哲学”,体现出了崭新的诗意和令人惊讶的情趣。我不一定完整传达出了这一美学感受,但确实朝这个向度努力。因此,本书分为“动物的文学志”和“动物的哲学志”两大部分,就似乎显得颇有必要。
一些读者曾给我来信,说很着迷于我的“动物随笔文体”。所谓文体,不过是我们与世界对话的一种方式。很显然,文体是一个大问题,但不是事情的全部。如果一个人有意识地用玄学的方式留心过往的动物以及它们投射在文字深处的脉动,让思想在与它们的相遇中突然闪光,那么,所谓极端个人化的动物随笔,我认为,同样具有最广阔的共性。动物是有根性的,而这根性之须在思想的浓荫中难以被发现。无论是在我们的恍然大悟当中,还是在人们的熟视无睹里。动物们不声辩,它们不彰显,它们静默,观察着重现我们的荒谬或者可爱。有时,回忆起德语诗人特拉克尔的诗句“一只野兽在田埂上静静流尽了鲜血”(尽管他诗里的“野兽”另有所指),我就会联想起那些将我的心脏大力上提的动物。动物们一直把这种来自形而上高空的默示,拓印于大地。
这本书收入的数十篇动物随笔,写作时间从2001年至2013年,收录了我迄今完成的所有动物随笔。这些文章基本上在各种报刊发表过,在这次结集时,我做了较大幅度的修订,有些篇章几乎是另起炉灶,并修改了原作当中的一些错误,新版也比以往的版本多出几万字。
本书不是有关动物的学术考据,为了便于读者阅读文学随笔的习惯,除一些十分熟悉的人名外,保留了一些外国重要人物的原名以及生卒年,便于有兴趣的读者进一步查询和阅读。为了行文的畅达,本书保留了必须写入的随文注释,没有收入数百条参考性注解。但有些段落是阅读他人的作品后产生的追问和余兴,就应该注明出处,这已经在一些文章的结尾予以了说明。
蒋蓝
2014年12月22日在成都
自序:动物的诗学镜像
2001年开始,我陆续完成了20多万字的动物随笔,这就是2004年首次结集出版的《玄学兽》与《哲学兽》。在相继被多家报刊连载、选载、评价之余,我逐渐感觉到原稿的稀薄和弱力之处,又陆续进行了大规模的修订,写出了十几万字,这就是2008年推出的合集《动物论语》一书的来历。2014年,予以再次修订,算是我与动物诗学结缘的一个圆成。
我不是动物学家,也非书斋里的君王。我在兽迹与鸟道里,逐渐感受到动物就是大地的动词,是诗意飞跃的显性,也是对行而上思想的还原和凸显。这让我想起孔子的“十翼”。比如彖,据说是古代一种牙齿犀利的兽类,能够咬断硬物,孔子假借为其断语之辞,可以断定一卦之义,知晓刚柔变易的不同,孔子从卦德、卦义、卦情等方面作了解释与说明,是一卦的总论。“十翼”即是“易”的羽翼,庄子就赋予“十翼”以鲲鹏之象。我们的文化,是否可以在“十翼精神”的鼓荡中飞临自知的智慧园地?在此启示下,着意于“自然动物…‘文化动物…‘哲学动物”的区分,不但显得有些局促,而且暗含盲人摸象的危机。因此,我没有完全放弃动物的自然习性,而醉心其神话、诗学纹理,而是尽量让这些从动物身形里旁逸出来的德性,统摄在它们的辉光中。宛如一头豹子,被一些纵欲过度的柄权者剥皮为垫,豹纹就只能用仅剩的嚣张,述说着神性被剥夺后的单面了。
因此,从动物身上我们可以发现更为绚丽、生动的大地诗学,这种发现充满了生命的张力和文化的魅力。而以文化为经,学术为纬,将动物定位在诗学坐标上,进行宏观和微观的透视,于是,在我的体验中,具象的动物拥有了灵异的符号学意义。由于多年写作思想随笔的训练,我的精神背景被动物的身形越拓越阔。时间堆积的思想形成了一座山峰,坚挺地固守在那里,不会随时流的涤荡而四处漂移。上面蔓延了坚韧的野草,拔出了参天大树,各种动物自由快乐地在这里栖居。它们的蹄音,敲碎了黄昏,嚎叫声扯破了夜的寂静,山间充满了活力和生命的气息。反过来说。动物是我投放人类的一张试纸,测试人的情感、思想、大爱和大恨。
我对动物充满敬畏,我把更多的情感投入进去。为它们洗去风尘,擦去眼睛里的泥沙,让它们回到大地的本质中,恢复天性。
哲人伏尔泰说,您去问问蟾蜍,什么是美,什么最美。蟾蜍准会回答您说,是它那个母蟾蜍,那个小脑袋上长着两个突出大眼、一张扁平大嘴、黄肚皮、褐色脊背的母蟾蜍。伏尔泰此话告诉我的,正是我写作《哲学兽》时的一个价值尺度:不要把人们固有的、僵硬的有关自由和美的追求,反其道而行之,铸成大地的藩篱。所以,我读完克里斯蒂安·罗什、让一雅克·巴雷尔合著的《哲学家的动物园》,不禁暗自好笑,到底是哲学家在动物园变得聪明了,还是他们也是动物园中的成员?恍惚之间,真不好说。
蒋蓝
2014年2月5日在成都
动物哲学不是庙堂史观的载体,也不是民间说书的符码,而是一种以动物为核心,感知世界、体验甚至超验于功利现实的理论和诗学品格。主要体现包括直接的动物形象的诗学表征,拟化动物意象的文化、情感内涵以及从动物视角而产生的对人生、社会甚至人类、自然、世界的独特感知方式和思维模式。
《极端动物笔记(动物哲学卷)》囊括了作家蒋蓝20年的动物哲恩,具有古代笔记的考据气质,也是向古希腊以来断片写作的致敬之书。
《极端动物笔记(动物哲学卷)》的作者蒋蓝对动物的观察和凝视,却是诗人生命热力的奔流和散射,是人类的智识和精神在动物物象中的浪漫灌注。在诗和科学的结合上,诗人的理性作了一次漫长而近乎完美的探险。当思想的火苗燃烧的时候,他始终克制着激情,尽量以最优雅的姿态对客体进行全方位细微的洞察和判断,俨然又是一位长期生活在从林和峡谷中的博物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