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地方,流露了一个中国人必然会有的感情。
北平沦陷以后,有人请他写过文章,如1943年他为《国立北平图书馆由沪运回中文书籍金石拓本舆图分类清册》写过一篇序,这正是“周公启明(作人)以教育当局,兼摄馆事”的当口。但傅增湘不曾落水,《题记》初集的刊成也正在这时候,他虽与王叔鲁(克敏)是老朋友,但始终保持了名节。
傅增湘的藏书,还带着浓重的旧眼光,重视的是群经、正史,地志、集部是并不看重的,更不必说小说、戏曲了。这是时代的局限。但他也对野史杂书有兴趣,在题跋中往往记下了有意思的掌故。如在《写本(菰中随笔)跋》中就详细记录了顾炎武的著作遗稿目录,和遗书后被徐乾学兄弟取去的故事。在《<遂园禊饮集>跋》中记他当故宫图书馆馆长时,“于懋勤殿搜得秘箧,中储故牍六七十通,皆江南士民控诉健庵(徐乾学)交通外官、营求索贿,与夫子弟、奴仆乡里横恣之事,与董香光(其昌)家居时控案情状相类。其中亦附总督判牍,意督臣傅拉塔以原卷解送于朝,仁皇不欲暴扬其罪,故搁置未究,遂扃鐍至今也。”
傅增湘还刻过李光地的《榕村语录续编》。徐、李是政敌,这些材料都是研究康熙中朝局政争与乡宦种种罪恶行径的第一手材料。从董其昌到钱谦益、徐乾学,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改朝换代对他们似乎毫无影响,他们就是袭用传统的方法,随时加以“创造发明”,残酷地剥削、镇压着人民群众。江南如此,全国也总是一样。这些都是清史学者的极好研究题目。
又如乾隆六十三年《时宪书》(历本)这样的书,一般藏书家大抵是不会买的,但傅增湘却加以重视。这种《时宪书》是专为已经当了太上皇的乾隆帝“内廷颁赏之用”的,那用意是“现在颁朔以嘉庆纪年,而宫廷之内若亦一体循用新历,于心实有所未安”,因而采取了特别的处理方法。这种特制的历书一直印到乾隆六十四年(1799)为止,是专为退休皇帝准备的有趣文献。《藏书题记》中所记种种掌故,如琉璃厂书肆情形,书价的变迁,藏书家之间的交际,书籍流散转移情况等都是很好的藏书史料。傅增湘买得残洪武本《宋学士文粹》,“浼世好乔君大壮……按其行格,各分写一卷,俾成完璧。二君皆雅嗜词翰,笔法俊丽,而大壮尤秀异入古。”乔大壮是傅的同乡,与鲁迅同官教育部,曾为鲁迅写过《楚辞》联的。
据作者自记,初、续集《题记》刊成后,尚有拟人“三集”的二百余篇未及刊行。这手稿应当尚在,重印时是应予补人的。傅增湘又曾写过不少序文,还精印过一小册《七十自述》,也可以考虑辑入。这七册《题记》虽然印得讲究,但还是有着不少错字,重印时都应一一加以订正。
三十多年前我买到过一本许裢刻的《六朝文絮》,这是清刻本中的名书。以选择精当,写校工致,朱墨套印而为读者所爱重。许裢的刻书是非常讲究的,在用纸、模印、封面、签题许多方面都力求精美。初印的本子还往往钤有许氏自用印,也每本不同。但我所得的一本却是没有套印朱评的“白文本”。前无序,只有“道光五年乙酉七月讫功”的扉页,钤“享金宝石斋校本”朱文大方印。物稀为贵,被藏家视为宝贝。特于书前请吴庠、傅增湘作跋。傅跋说:
此许氏刻成最初印本,行间尚未以朱色圈点加入,颇为难得。余前岁曾于文友书肆获一帙,私自珍异。今来申江,于静庵案头乃见此册,始知箧中之物,固不能独擅其奇矣。按文字标点起于南宋坊估,于古法已相违戾。至明季闵、凌二氏乃创为新式,取圆围角点,以五彩套印,烂然行间,其意要为便坊塾诵读而作。近世士夫转争相赏玩,高价购取,置诸精本之列,侈为美观。此其所见与儿童何异?如许氏此编缮刻既精,楮墨尤雅,清斋展卷,焚香细读,自足怡目悦情。必欲效越人之文身,强西子以黔面,而用以为美,宁非无目者耶?余深慨晚近以来,风雅沦丧,俗论自喜而真赏无人,聊假此一发狂言。静庵解人,或能共喻此旨也。丙子九月朔,藏园老人傅增湘识于古柏公寓。时南来兼旬,行将北返,倚装待发矣。
这里所发表的正是典型旧派藏书家的意见,他们对待出版事业中的新创造、童蒙读物的态度是一贯的,本不足为奇。可怪的是傅增湘又曾为陶兰泉的《闵版书目》写过一篇序(壬申九月),却对明末吴兴闵齐假、凌漾初所创造的五色套印本大加称赏,说“其书则群经、诸子,史钞、文钞,下逮词曲,旁及兵占杂艺,凡士流所习用者,大率咸具。其格式则阑上录批评,行间加圈点标掷,务令词义显豁,段落分明。皆采撷宋元诸名家之说而萃之一编。欲使学者得此,可以识途径、便诵习。所以为初学计者,用心周至,非徒为美观而已。……近世侈谈版刻,闵氏之书,或以为近于批尾之习,为大雅所不屑顾。谛观之,其标点脉络分明,使后学披览有引人人胜之妙;其版刻精丽,足娱老眼,而唐贤诸集尤多源出善本,固贤于麻沙坊估远甚。……涉园其世宝之,勿轻循流俗之见而自贬其声价可耳。”
陶兰泉是有钱的“雅人”,他收朱墨套印本,收殿版开花纸本,收汲古阁本,收明版白绵纸精印本。唯一的标准是要好看,和傅增湘走的是两条路。陶兰泉所收的也有好书,如后来为郑振铎买得的五彩套印本《程氏墨苑》就是涉园的旧藏。
把上述两篇文字放在一起,几乎使人不敢相信这是出于同一人之手。时间相去不过四年,议论竟相去如此之远。四年后所发的“狂言”正是本人大声所痛斥过的“流俗之见”,真可以算得是有趣的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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